依稀間,我仿佛回到了從前。
我變得高興起來了。
因為我發現自己正躺在家裏溫暖的沙發裏看電視。
陽光暖暖的斜斜的照在我的腿上,我那如凝脂樣的肌膚看起來亮亮堂堂的。
粉紅色的腳指甲蓋兒看起來也極其美麗。
花椅上的那盆碩大的滴水觀音正靜靜地生長著,它的莖葉翠綠欲滴,尤其葉尖上的那滴水滴就像一顆欲墜落的水珍珠……
我咧著嘴輕輕地笑起來,原來大青蛙,大梨樹開花……
都是一場噩夢。
我伸了個懶腰,終於醒來了,我應該去找點兒東西來吃。
我赤著腳,踏著鵝黃色的地板向廚房走去。
那裏有許多熱氣騰騰的食物,梅菜扣肉,湯汁濃鬱的柿子湯,滴著黃油的烤鴨……
我正陶醉般的享受著美食。
一陣急切痛絕的聲音仿佛在遙遠的地方響起,這些聲音仿佛來自天外,遙遠而模糊:姑姑、姑姑……
新蕊、新蕊……
姑娘……姑娘……
有人在揉我的肩,揉我的臉頰搓我的腳心。
還有人仿佛用米粒使勁的搓我的後背前心,我感覺到了疼痛,一絲絲的。
慢慢的,這種麻木的痛感變得強烈起來,終於支開了我的眼皮。
我有氣無力的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隙,我的眼睫毛已凍在了一起。
很快疼痛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令我無法安靜了,就像無數個鋼針在分別刺殺我的渾身上下一樣。
我哭叫起來,然而,我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我想掙紮起來,渾身的肌肉卻仿佛不是我的,不聽我指揮了,連手指都抬不起來。
模糊的淚水裏,看見我周圍一圈關切我的臉。
雖然都帶著掩實的帽子,可我仍能看出來。
公公婆婆媽媽嫂嫂……
我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淚水打濕了我那凍在一起了的眼皮。
沒事兒了,她的眼皮動了一下,終於回神兒了,謝天謝地,我的手都揉得軟了,累蒙了。
這個悅耳的聲音帶著些喜極而泣,是我大嫂的。
她的聲音永遠年輕。
快睜開眼吧,別這樣,你要是這樣下去,宏信回來會瘋,孩子,媽都這麼大歲數了,都堅持著呢,來吧,把腳伸媽懷裏。
媽媽哭泣著把我的雙腳拉近她的懷裏。
然而我的雙腳已經感覺不到溫暖。
宏信去了哪裏?
我有些焦急了,努力地睜著眼睛,想活動自己的四肢,但是我都已要僵了,渾身上下又痛的發瘋,就像一片片鋼刀在割我的肉體,無法擺脫,我情願死去,隻有眼淚還聽話,它還知道往下流。
我冷的發昏,又疼得發瘋,很快就覺得思緒又不全了。
但我依稀知道周圍有許多聲音還在繼續的喊叫我,而且似乎還有許多雙手在我身上戳來揉去……
然後有人開始推摁我的關節……
不知折騰了多久,渾身上下骨肉又感覺到都痛的要命了,這種要命的痛感又一次喚醒了我。
我微微睜開眼睛,屋內更黑了,借著窗外星月的光輝,還能看見周圍晃動著的人影的輪廓。
我暗暗地流著淚,我又一次覺得生不如死。
但是我仍記掛著宏信,一個念頭在心底纏繞著,宏信沒在嗎?他去哪兒了?
我嗚嗚啦啦的喊起來:宏信呢?我要找他……
公公凍得口齒不清告訴我,宏信他們二十人上山了,去弄野味和柴火了。
朦朦朧朧中,許多人和公公一樣,佝僂著身子在地上慢慢轉著圈子,雙手抱肩……
為了抗寒,咱們必須要動起來,所有的人都要動起來,堅持到人龍、宏信他們回來,來吧,我們要向嚴寒宣戰,開始跑吧跳吧,新娘子快站起來,勇敢的新娘子,你必須要等宏信回來,來吧!美麗的新娘子,咱們要跳要唱,讓我這個老頭子陪你跳一 曲吧。
楊局長像一個年輕人一樣的在我麵前挑起了踢踏舞。
他穿著肥厚的羽絨服,甩著袖子。他的語氣他的動作,都極具鼓動性。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他邊跳著邊向我伸來了一隻手。
我痛苦地躺在大嫂的懷裏,難過絕望的看著楊局長。
因為我已凍得渾身上下都痛如刀刮,根本不可能起來。
這個老頭卻不由分說,就抓起了我的手,用力的拉著我,或者說拖著我跳起來了。
我像一個正在學步的嬰兒一樣,雙腳不離地的被局長掐著我的腋窩架著,扭著。
我很想躺下去,可是我說不出話來,渾身痛得發昏,口裏的叫聲也是含混不清的。
小海穿著一件厚厚的羽絨服在地上不斷地蹦來蹦去的,胖胖的身體,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音,大聲地唱著邁克爾傑克遜的舞調。
這裏的人們大多都是舞迷。
一聽見這個曲調,仿佛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加快流速了,我的肌肉仿佛條件反射樣的抖動起來,似乎忘記了疼痛。
開始是幾個孩子跟小海跳,後來是一些年輕人也跟他跳,再後來凡事能動彈的都跟著他們跳了。
我的腿腳仍不敢動,雙腳放到地上,就像踩到鋼針上一樣疼。
大家都怕累到局長。
我的嫂子們累得呼呼喘息著從局長的手裏接過了我,架著我跟大家跳跑,我的雙腿在地上拖拉著。
人們慢慢都變得狂熱起來,用凍得發麻的嘴唱著叫著喊著,南腔北調的吆喝聲歌調聲使我們忘記了憂煩。
我也嶄忘了自己渾身的疼痛,流著熱淚和大家可嗓子的喊叫著,歌唱著,或者是哭泣著。
我感覺我的聲音一定極其難聽,也許鬼哭狼嚎也不過如此,但是我的心底受到了觸動,明白生命的可貴。
我的難聽的聲音是對命運的強烈控訴。
大家盡力的甩臀搖頸。
跳了一會兒就都很暖和,有種熱血澎湃的感覺。
可大家都很體虛,跳了一會兒就很累了,一停下來就又冷得不行,於是大家時停時跳,寬闊的大廳裏雜踏的蹦跳聲,跑步聲,喘息聲,巨咳聲,狂呼亂唱聲,時高時低。
跑了一會兒,我的公婆率先停了下來。
婆婆穿著貂皮黑袍氣喘籲籲地堆坐在椅子裏搖著頭叫喊著:不知人龍他們什麼時候能回來,如果長時間不回來,我們不被凍死,也會被活活累死的,怎麼辦?大家……想個辦法吧,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淑清,把蠟燭點著吧,那邊兒不是還有幾根蠟燭嗎?摸著黑真是受不了。
淑清是我的大嫂,宏達的老婆。
在這裏,她的衣服最多,所以穿得像一個熊一樣,臃腫。
淑清便摸摸索索的找來了蠟燭,點燃後,放到了高高的方便麵箱子上。
於是這個寬大的屋子裏邊有了一點微明。
芳芳搖搖晃晃的停下了腳步,頹唐的喘息著:我情願死,也不想在跑步了,就讓我靜靜的凍死吧,多麼可笑,我穿著夏季的裙子,冬季的羽絨服,棉褲居然是大花被麵的,腳上穿著這麼可笑的破棉鞋,就像一個乞丐,雖然用自己的頭發做了一雙棉襪子,但是仍然冷得不住打顫,這不是天絕我們又是什麼?我太累了,不想在掙紮了,今天死明天死後天也是死,又有什麼分別呢?今天死還可以少招一點兒罪。
芳芳說完就普通的一聲倒下了。
像一截木頭樁子一樣,閉緊了眼睛,不再動了。
我和嫂子遲疑地停在了她身邊,凍得有些遲鈍的大腦慢慢分析著她的話,旁邊很快就有五六個人也紛紛躺到了她的身邊,閉上了眼睛,一副死相了。
芳芳正倒在鵬鵬附近。
她的腳上穿著的是一雙保姆的平地布棉鞋,很髒很無形了,肥肥大大的,鞋底子是歪歪的,芳芳隻搶到了這樣的一雙鞋子。
她的鞋正踢在了鵬鵬的臉上。
鵬鵬的媽媽氣憤的推開了她的腳,眼睛圓圓的瞪著她:要死死一邊兒去,煩人。
鵬鵬卻被踢疼了,這種痛喚醒了他。
他睜開了眼睛。
鵬鵬的身上已堆滿了朔料袋兒,人龍甚至把裝羽絨服的紙箱子都拆了,把紙殼都蓋在了鵬鵬的身上。
鵬鵬更瘦了。
在昏暗的燭光下,他的臉是灰白色的,瘦的就像皮包著骨頭一樣,蓬鬆的頭發就像烏拉草一樣,蓋在頭頂。
唯一讓人欣慰的是他的眼睛還很靈動,在暗淡的燭光下,閃爍著機敏的光芒。
他看著我們,又看了看飛滿白霜的門窗,然後又看了看輪胎燒盡的攤在地麵的灰燼,他悶悶地歎了口氣,看著高高紙箱上的燈光。
虛弱的對我們說:你們這麼一大幫人,就不會去山上整點兒木頭燒?
誰說我們沒有派人上山?人龍和我姑父他們去了一大幫呢,養好你的病得了。
小海率先不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