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氏嗎?
行長大人笑眯眯的站起身來,踱著方步走過來,他的雙腿穿在肥大的油漬麻花的白色西褲內,膝蓋處被他鼓起了一個大包,腳上的皮鞋沾滿了黃泥巴,括號樣的胡須可笑的翹翹著。
他瘦了很多,禿禿的額頭上稀疏的幾根頭發就像彎彎的細鐵絲樣立起來了,昔日雪白的背心已變得邋遢肮髒,幾乎不見本色了。
他的臉上帶著釋然的笑容,和氣的說:這個任務應該交給我,我老頭子做這個最合適了,去那邊在這邊都無所謂了。來來,人龍把梨給我吧,我先來吃。吃完就能回老家也好呀。
在行長的周圍馬上也響起了一片驚叫不行的聲音。
但是行長仍然堅持要先吃。
並且伸手向人龍要……
秀秀一見,就緊皺著眉頭朗聲說:不如這樣吧,今天大家先喝完這營養素,養一天身體,觀察觀察,看看營養素的效果如何,如果效果不好,咱再研究誰先吃梨的問題,好不好?
所有的人們都擁護秀秀的這個提議。
於是大家都喝下了秀秀配置好的營養素,開始了臥床休養。
大家都已身心俱疲。
難得能夠徹底的放鬆的躺下來休息。
我和宏信並排躺在床上,耳內聽著海濤聲聲湧來,如千軍萬馬在奔騰一樣,鼻內呼吸著海邊腥鹹腐臭的空氣。
其實,腐臭腥鹹的感覺已經減少了許多,我知道是我們的嗅覺器官已經麻木,這樣更好,省得我們痛苦。
我放鬆的閉著眼睛躺在老公身邊,呼吸著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不再害怕什麼了。
千冰寒蠶……
讓他們見鬼去吧。
別墅大門已關嚴實,那些大螞蟻大蒼蠅大蚊子,有靈就可以對付了。
有靈真是一隻吉祥鳥。
我睡著了,其實整個別墅也都睡著了。
人們都太累太乏,太虛弱了。
早就需要好好的睡一覺了。
新蕊,你看外麵……是雲是霧,我的天啊!
宏信不知何時醒來,驚詫的拉著我忽的一聲坐起身來。
我便也懶洋洋的坐起身來。
寬大的窗外,灰色一片,已不能視物了。
烏灰的雲團或者是霧團快速地掠過窗前,如同滾滾長江水一般滔滔不絕,奔湧而去。
外麵風一定很大,哪兒來的這些霧靄?一定是霧,如果是雲……烏雲的話,應該打雷呀,這些霧連綿不斷,滾滾而去,就像奔騰的長江水,浩淼……還是浩瀚?
我跟宏信在一起已經心如止水。
什麼危險都不怕了,在為用詞而糾結著。
我欣然的欣賞著外麵奔湧不息的浩瀚霧海,就像昔日在家裏看電視一樣。
宏信卻像有心事一樣緊皺起眉頭苦笑著摸著我的頭發:很壯觀,我先出去一下,看看……
宏信推門下去了。
他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沒幾步,就聽見楊局長聲音低沉的對他說:回屋躺著吧,出不去,剛才人龍出去了,走了能有十步遠,就不敢再走了,看不見大門,他是聽著大家的呼叫聲才摸回來的,霧老濃了,一步以外就不見人了,像黑夜一樣。等著吧,霧一定會散的。
於是我們接著休息。
剛躺下時,覺著溫度還很適宜,我們睡了,很放鬆的。
不知睡了多久,一小時,兩小時,亦或是半天,一天?
我們都被凍醒了,就像穿著睡衣躺在冰天雪地裏一樣。
樓下響起一片哆咯咯的呼冷聲,罵天聲,期間夾紮著孩子的哭叫聲,人們的刺耳咳欶聲……
我和宏信也開始了抑製不住的巨咳,咳得既惡心又難受,核輻射之初那幾天胸腔那種灼痛感剛剛好轉,此刻的一頓巨咳,自己感覺肺仿佛都要咳出來了。
寬大的窗戶上,已經掛上了一層厚厚的嚴霜,白得恐怖突然。
我披著被子下了床,畏畏縮縮的伸出手去,想把窗簾拉上。
我們的窗簾是極好的,質地柔軟,是北方野蠶絲製的,但是我剛用手一拉,就嚇了我一大跳,窗簾已經是硬硬的了,像鐵一樣。
宏信看著窗簾。
眼裏的光是極恐懼的。
他也雙手抱肩,佝僂著身子過來了,用手拍了拍窗簾布,窗簾布發出了濁悶得通通聲音。
宏信凍得聲音顫抖著說:禍到底來了,這次……能不能挺過去……先把羽絨服分給大家穿,這死天冷的也太突然,讓人防備不及。
宏信凍得牙齒打顫。
佝僂著身子把褥子圍在我身上。
自己披著毯子向樓下走去,腳步蹣跚。
我則披著褥子也緊隨其後,穿著裙子的雙腿凍得發紅,又疼又難受,像係上了鉛塊兒一樣沉重。
勉強向樓下走去,很快,我的雙臂腿就凍得又麻又木了,幾乎邁不開步子了。
樓下的人們都已經在分羽絨服了。
美美分到了一件粉色的羽絨服,她的臉紅通通的,邊咳邊看著衣服笑,她喜歡這個美麗的顏色。
我的娘家媽得了一件肥大的藍色羽絨服。
此刻,正把自己羽絨服上的帽子拽下來,要包美美的腳。
東東和另外的一個孩子都凍得臉上都帶著淚花,由他們的媽媽在給他們穿羽絨服,可憐他們腳上穿的都是涼鞋……
秀秀正長長的伸著脖子,坐在樓梯口處,她的臉被燒得如同芙蓉花瓣兒一樣紅,也在一聲跟一聲的巨咳著。
她的一個隊員正給秀秀刮脖子上的氣管兩側,她的脖子兩側被刮出了兩排粉紅的痧,紅紅正往她身上披一件男式羽絨服,肥肥大大的。
人們都被凍得瑟瑟發抖,咒罵著,無聲地翻找搶拿羽絨服,然後加在自己身上……
人龍隨便找了二件羽絨服扔給了我和宏信,然後就無所事事的坐在鵬鵬身邊看大家。他仍然穿著單薄的舊衣服,裸露著胳膊和小腿,就像往昔坐在日光裏一樣。
許多人在問候他:喂,人龍,你不冷啊?
人龍擺弄著一個所料皮子,默默的微笑著:不冷,沒感覺。
我好奇的看著人龍。
他隨意地坐著,玩著,嘴角淺笑著,單薄的夏衣,裸露的四肢,難道他是特殊材料製成的?
我想過去摸摸他的肌膚有什麼不同。
見小趙就蹲在他的腳下。
對於大家搶穿羽絨服,他眼裏的光是快活的。
他也仍然穿著單衣,他裸漏出來的肌膚包括他的臉,羽毛都越來越厚了,滿屋子裏的人隻有他倆,外加有靈似乎不冷。
我已凍得邁不動步了。
整個屋子就籠罩在一片絕寒之中。
人們的目光是絕望的,就連我也以為我們都會被活活凍死此地的。
一團團雪白的氣息在我們的口鼻間呼出,然後消失,然後再呼出。
秀秀病了。
鵬鵬也已經燒得有些糊塗了。
人龍一刻不離的維護在鵬鵬身邊。
有幾個人,其中包括我的胖姑姑,她有嚴重的氣管炎。已經凍僵。
他們蜷縮著的身體,哀絕的倚在方麵箱旁,麵上帶著微笑,神智已沒。
我的媽媽婆婆還有瘦姑姑在旁邊絮絮叨叨著抹淚:一切都是主的旨意,姐姐別害怕,主是仁愛的,她毀了這個世界,會給我們創照另外一個新世界的,他會把我們都送到那個新的世界裏的,那個新的世界裏沒有魔鬼,沒有冰雪,溫暖如春,有米飯鮑魚,大閘蟹……咱們每一個人都是要去的,隻是先後問題。
瘦姑姑那瘦如竹枝樣的手細心地理著胖姑姑額前花白的頭發。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她在盡量縮小著自己的身體,已把自己穿著單薄的雙腿縮盡羽絨服內。
他們的旁邊圍坐著許多人。
婆婆媽媽們擠在一起為被凍僵死去的一個遠方的姨媽致哀,臉上的淚都被凍在了灰紅色的腮邊。
公公穿著棉衣棉鞋站在樓梯口,看起來,堆堆索索的。
神情卻很冷靜地對婆婆說:先別哭了,把咱家的棉鞋棉襖,棉褲都找出來,給大夥分分,還有東東媽……你把你家的鞋也都找出來,先解決鞋的問題吧。
婆婆和大嫂慌忙應聲起身。
都穿著不太合身的羽絨服上樓。
表叔和小海等幾人身上穿著羽絨服,撅著屁股,蹲在鵬鵬帶回來的一大堆東西前,翻著什麼。
我不知他們在翻找什麼,這個時候還有心情翻東西。
我那被凍得麻木的心更覺哀痛,拎著大嫂給我的一條棉褲。
看著胖姑姑被凍得奄奄一息了,想著以往姑姑們對我的各種好,眼前的各種苦難,滿地都是零亂的東西,還有兩個被凍的漸漸僵硬的身體,橫在身邊。
我不再理會老人孩子們的冷暖了,以為這種寒冷,這種在生命線上掙紮的生活是無法戰勝的。
以為大家反正都是要凍死的,隻不過先後而已,穿不穿棉鞋棉衣都一樣。
我扔掉了棉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