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信的一隻大手微微發抖,伸向一個葡萄葉,試圖欲摘。
“不要動,也許他們都有了劇毒。”
我驚懼起來,尖聲叫喊著。
宏信歎口氣,收回了手,長長的雙臂自然下垂。
肩頭在陽光下發出難堪的土黃色的的光澤。
他揚起灰黃色的臉,眯著眼睛看著太陽,低低的說:“老婆,也許我們要在此地生活下去了,在這裏……”
宏信英俊的臉上現出了一些落寞。
我聽著身邊海浪的呼嘯聲,憂慮的端起了雙手。
我懂我們的處境。
可是,這是一個什麼地方啊?
我有一些飄飄渺渺的感覺,仿佛正在做著冗長的悲傷的夢。
如同我們此刻都變成了風箏一樣。
我們的綠色,我們的原本平靜的生活,我們的膚色,那些開心的笑聲,似乎都變成了一根細線,而線的一頭是係在我們的婚禮以前的時光裏。
耳邊陌生的海浪聲陣陣湧來。
我驚慌的向四周看去,灰綠色的植物,灰綠色的梨子,高大的別墅上雜亂的灰紅色的房瓦。
我的心底湧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膽怯虛擬,幾乎就站不住了。
緊張的問宏信:“宏信,我們這是在哪裏?是地獄……還是天堂?你知道嗎?”
“不管是地獄還是天堂,我們兩個在一起呢。”
宏信閉了一下眼睛,似乎很疲憊的樣子。
然後睜開,用手輕輕理著我的金色長發。
我靠在他的肩上,想讓自己的心踏實一些。
“ 姑姑,抱我。”
美美虛弱的聲音象一隻蜜蜂在嚶嚶。
也不知什麼時候,我的三個小侄女都站在我們身後。
我本來覺得自己很弱,是在向宏信處吸取力量的。
猛一見我的幾個侄女,幾張花貓樣的灰白的帶著淚痕的臉,蒼白瘦弱的對我仰著。
我的心底升起一種力量來。
我慈愛的俯身抱起美美瘦弱的小身體來:“美美……”
我又說不出話了。
隻緊緊地把自己的臉貼在孩子的臉上。
在這裏孩子們將要怎樣生活呢?
我們站在葡萄架前。
讓陽光靜靜地流瀉下來。
晚風吹拂著我們粘膩肮髒的身體,傻怔怔的。
以為死亡隨時會降臨。
美美又一次叫起來,雖然虛弱,但聲音裏有一種歡欣:“大蝴蝶,我要大蝴蝶,大蝴蝶……姑姑,宏信叔叔看,大蝴蝶。”
美美指著葡萄架快活起來。
“ 啊——我也看到了。好大一隻蝴蝶呀,快看,在葡萄架的頂上,最上麵的那個葉子上。”
一一也跟著歡喜起來,跳腳喊尖叫著。
果然,在葡萄架的最頂端,停立著一隻大蝴蝶。
它有多大?
它的個頭大到讓你無法閉眼,忘記呼吸,它足有我們帶的太陽草帽那樣大。
灰白色的翅膀,緩慢地上下起伏著,翅膀上還有三道黑線,在陽光下姿勢極其優美,它的小眼睛發出晶亮的光,它的肚子很肥大,約有三寸長,兩個觸角都有美美的小手指粗,在微微抖動。
我覺得它的樣子就像我們菜地裏的菜粉蝶,隻不過被擴大了幾十倍。
三個孩子喜悅著,嘰嘰喳喳著著。
而我和宏信卻有些害怕了,拉著幾個孩子向後退了幾步。
一種驚悚在心底生成。
這麼大個的蝴蝶實在太駭然,我們還從未見過,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快看大螞蟻,大螞蟻,天啊,好大的一隻螞蟻,在那兒呢,姑姑,往樹上爬呢,那棵梨樹,誒呀,好多大螞蟻,在吃梨呢。”
一一又一次叫喊起來。
果然,在距我們三米之遙的一棵梨樹上,集聚了幾十隻碩大的黑螞蟻,它們的個頭都有麻雀蛋那麼大,觸須飛快的晃動著,灰紅色的眼睛晶晶的亮著,在啃齧著樹上的梨子,而且發出輕微的嚓嚓聲。
屋內的許多人都被我們的驚呼給招出來了。
紛紛圍過來看。
驚叫聲不絕於耳。
驚呼他們的個頭巨大,懷疑他們會有可怕的變異,以及會有毒性。
一一仰臉看那些螞蟻。
紮撒著兩隻小手,她的高高的發髻已經被弄得很鬆散了,並且垂下兩綹,白色的棉布裙子又髒又皺。
她極專注極認真的看著樹上的螞蟻,口裏喃喃著:“這麼大個的螞蟻……我也看過很多書了,怎麼從未見過記載?最大的飛螞蟻也不及它的十分之一大,這是一種什麼類型的螞蟻呢?它是螞蟻嗎?它到底是什麼類別?”
“姑姑,宏信叔叔,我感覺這個地方一定是被施了魔法,非常古怪,這麼大的蝴蝶,這麼大的螞蟻,還有這些花草樹木的顏色……都有些古怪,好像都透著些古怪危險。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巫婆?會使魔法的巫婆?”
雨雨奶油色的臉上滿是驚恐,兩條小辮子在斜陽下發出油黑亮澤的光。
宏信用手抹了抹頭上的傷。
沉重地歎了口氣:“走吧小美女們,我們回屋吧,一切還都是未知數。來吧大家都回屋吧。”
一一卻抬起手來,竟然要捉螞蟻了……
我很慌張,急急召喚一一快回屋子,不要傻看了。
當我們走到屋門的時候,宏信一下子想起了鵬鵬和小海兩個孩子來。
就又站住了,回到大門邊向山上看去,劍眉微蹙,眼裏透出無限的憂慮,雙手在口邊圍成喇叭狀,對著山上大喊起來:“鵬鵬——小海——快回來——”
我也意識到了危險。
蝴蝶和螞蟻會如此巨大,那麼別的生物呢?
我仿佛覺得在兩個孩子的去路上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我也對著群山大喊起來:“鵬鵬——小海快回來——”
我的聲音裏滿是哭腔,我的幾個侄女也跟著哭叫起來了。
然而,鵬鵬和小海的身影早已經消失在山林裏了。
山坡已在夕陽的背影裏了,那上麵的不知名的花草樹木都開始變得灰暗起來了,隻有那一片紅杉林看起來有一些枯紅色。
我們的周圍,也是人們一片驚異恐懼的目光。
我的公婆,我的兄嫂,參加婚宴的人們,都跟著一起喊起來;“鵬鵬,快回來,小海——”
海濤陣陣湧來,大山很是寂靜,沒有兩個孩子的回聲。
在別墅的大門前,正有一隻大臭蟲,它像宏信的鞋子一樣大,灰綠色的脊背就像縫製了一塊灰綠色的布一樣,紋理清晰。
穩穩的向前爬去。
“我讓老慶和二哥陪我去找倆孩子,不要再喊了。”
宏信冷靜起來,聲音似鐵,頭上雪白的紗布白得耀眼。
讓我很是心痛與不放心。
老慶和二哥是宏信的好朋友。
老慶是牙醫,身材矮小,但很結實,臉上時常帶著笑意,因而常會露出一個齙牙。
二哥是建築公司的,膚色微黑,牙齒潔白整齊,思維敏捷,行動果斷。
當宏信對兩人說明了自己的心意時,牙醫把遲疑的目光落到二哥的臉上。
二哥扭頭看著廚房,冷靜的說:“在這重大災難麵前,怕與不怕的結果都一樣,災難不會因為你的害怕而遠離你,也不會因為你的害怕而親近你,我意思是吃過飯再出發。”
牙醫變得勇敢起來了。
他讓宏信準備好出發用的刀棍手電之類,並呼籲年輕的勇敢者有誰還能加入,他的話音剛落,表叔就平靜的走過來了。
他已彈淨了衣服上的灰塵,梳理好不在清潔的黑色發絲,用他那帶些大連味又帶些河北味兒的話說:“算我一個,那兩個孩子了不起,我佩服他們。”
表叔的話音剛落。
楊叔叔帶來的兩個警員就互相對視,然後目光征詢著局長。
楊叔叔微微笑了,微微禿了的頭使得他的額頭顯得很寬大,他的笑容讓人看了很親切。
他坐在凳子上,身上寬大的西服又髒又舊,聲音和藹又平靜的說:“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是咱們的責任,小鬆小趙,你兩個跟去吧。”
於是那兩個坐在兩具死屍旁邊的警員,斂去了臉上的沉痛,對自己死去的戰友敬了一個禮,用衣服蓋好了他們的臉。
就嚴肅的整頓自己的隨身物品去了。
聽了楊叔叔的話,我心略安。
警察有槍。
這樣在他們吃過飯後,一行六人就踏著薄暮出發了。
我的小姑百般不舍的站在山根下。
目送一行人遠去,久久也不肯回去。
站在那裏呆呆的看著宏信他們遠去的足跡,盡管小道上早已沒了她哥哥們的身影了。
薄暮已經降臨,一切都已籠蓋在灰黑色裏了。
“嫂子,他們沒事兒吧?”宏茵憂慮地問我,揉著自己的脖子。
而我已被苦難與憂慮侵蝕的心已麻木。
不知道回答她了。
秀秀和公公在說著話。
她的聲音低沉無力:“最好把這些死者就地掩埋,不然容易引起瘟疫。氣溫太高。”
公公便拖著疲憊的腳步和楊叔叔組織人力掩埋那些死去的人們。
在距離屋子遠一些的地方。
最後抬出去的是宏信家的一名年輕廚師。
旁邊跟著稍微年長一些的大廚師在低低地訴說著什麼,看著死者那張年輕的方胖的臉,想他那年輕的生命,他的家人……
所有賓客的家人……我勉強的抬起腿來,拉著小姑,回了別墅。
留下婆婆和幾個基督教信徒跪在這一排死屍麵前禱告。
屋子已經昏暗下來。
我的幾個本家大伯哥大伯嫂正在安排大家的就寢問題。
那位年輕的和八歲兒子失去聯係的母親已經安靜下來了,臉上掛著淚痕,呆呆的坐著看著漆黑的窗外。
我免強的對她咧了咧嘴,表示我的微笑,就穿著宏信肥大的白色結婚服向樓上走去。
我想上陽台看看,看看別墅的前後左右都是些什麼,看看我們所在的豐城是否也還安在?
我懷著一百二十個的擔心,抱著美美爬上了三樓的陽台。
三樓的陽台很寬大。
它有一道台階可以直接走到樓的頂上——天台。
所以我帶著小姑和幾個侄女就來到了天台上。
天台上很幹淨,平整光滑,我們疲憊的坐在上麵,絕望的看著周圍的一切。
我們的西北麵就是鵬鵬和小海走去的大山,。
西南麵是一片遙望無際的大海。
我們本是北方人,對於海洋是很陌生的。
現在突然身處海邊,我的感覺就像一下子掉進了無底洞。
另兩個方向就是我們的家園豐城。
豐城,我又一次垂下了眼簾。
他也已是廢墟一片了。
原先最具標誌性的建築是天主教堂,他那高高的圓尖頂樓矗立在雲端,此刻卻已無了中影。
我們曾經十分熟悉的高樓大廈已不複存在了,整齊的街道,公園花園學校已被廢墟掩埋了。
看不見人煙,感覺不到生氣,我們都像石頭一樣的呆坐著。
連美美也不再哭她的嗓子她的皮膚她的胸痛了。
不知何時,那位和兒子失去聯係的母親也已坐在了我的身邊,她一直很安靜,隻是眼睛瞪得更大了,雙唇微張,裏麵滿是不甘心,目不轉睛的看著我們的豐城……
星星開始在天際閃耀,暮色四合了。
一些我們常見的蚊蟲在我們身前身後飛舞起來。
它們都是黑色的了,它們的個頭都有紅棗那麼大,體輕如羽毛,在我們的周圍輕輕飛動,他們發生了變異,我已不感覺奇怪了。
隻是它們的毒性倒讓我害怕起來,我剛想起身帶著小姑和侄女們離開此地。
那位年輕的母親驀然起身,縱身跳到樓下去了。
口裏大叫著:“寶寶——媽媽來了——”
她的頭發,她的衣服被下墜的風吹起,直直地。
然後喋血在樓下的圍廊上了。
我們看到了她的血液汩汩的流出,四肢抽動。
我閉上了眼睛。
坐在原地抱緊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