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時間一定過去了很久。

因為 等我們再度醒來的時候,黑暗已經盡消,周圍已是一片光明。

身下的地麵已經平穩了。

我看到了雪白的四壁以及天花板都完好無損。

隻是那金碧輝煌的大吊燈的一個裝飾葉片掉下去了。

我便明白我們的別墅還是完整的。

借著窗外的光,我看到了大廳裏的人們試著淚水,或者發著呆怔。

知道我們都還活著,我心略喜,慶幸宏信的建築是世界超一流的,保證了我們的居住安全。

隻是透過開啟著的廳門,看到了門前的景物改變了。

我們這個別墅群一共十四棟樓,現在僅剩下我們所在的這一棟樓了。

那十三棟都不見了。

原先停在別墅門前的百餘輛轎車也僅剩幾輛,而且都被甩進了梨樹林了,癟了樣子,滾滿了泥巴。

那些鬱鬱蔥蔥的大片梨樹也僅剩下幾十顆了,其餘的呢?

遠處紅霞一般的遮麻地倒還在,隻是連到了陌生的大山的腳下了,早先是和養魚池連在一起的,養魚池卻已不見。

對麵的海棠林,核桃林,都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山坡,確切地說,是一個陌生的大山坡堵在了我們的大門不遠處。

我驚呆了,我們的高爾夫球場呢?哪兒來的大山坡呢?

鵬鵬鼓動著小海走出屋去,熟悉一下外麵的環境:“看看這是一個神馬地方。”

鵬鵬沙啞的嗓音裏還有一些欣喜。

此刻正是斜陽夕照的時候。

山坡上長著一些我們從未見過的花草樹木。

我所說的從未見過,並不是它們的形狀,而是顏色。

不管是花草,還是樹木,他們的顏色看起來都很古怪,都是以灰色為主色的。

那些高大的樹木,高可擎天,它們那婆娑的枝葉卻都是灰綠色的。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它們依然是灰綠色的。

而且樹下的蒿草也很茂盛,野花繁多,顏色各異,但是無論是樹木還是花草,都是以灰色為主色調的。

也就是說,凡是綠色的,在這裏就都是灰綠色的了,黃色是灰黃色的,紅色是灰紅色的,藍色的灰藍色的了……

這是哪裏呀?

為什麼會這樣呢?

難道我的眼睛出了毛病?

“姑姑,好古怪呀,為什麼每一種顏色都是帶灰色調?”

一一問我。

我沒有回答。

我們都灰頭土臉,傻看著門外的景致。

我們來至哪裏,又將去哪裏?

是夢嗎?

楊局長首先吆喝大家振作起來。

他的雙眼依然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帶著大家清點災難先後的人數。

我們的婚宴共有三百零九人參加,發現死了四十個人。

其中有兩個是楊局長帶來的警察,是被倒掉的吧台咋死的,紛紛被砸在額頭上,血漬已成汙黑色,汪在地麵。

另有九人是被撞擊或者是被廳裏的花盆、吧台裏的箱酒飲料以及婚宴上的座椅凳子等砸死的。

還有一些人身上卻沒有什麼致命傷。

人們把這些死去的人整齊地排列在屋子的一角。

秀秀挨著個的檢查。

秀秀彎腰檢查一番後分析的結論是,心腦血管等病驚嚇致死的。

秀秀蒼白著臉,美麗的修長身軀裹在一件白色的印花棉布裙子裏,馬尾發垂到肩上。

她又在查看著宏信的傷勢。

幸虧宏信在別墅裏備了一些日常慣用的退燒藥、感冒藥,消炎藥。

我的嫂嫂和小姑翻來這些藥,放到秀秀麵前。

這些藥對於一個家庭來說,夠我們用一年的了。

但是對於秀秀周圍的近百個傷者來說,確實杯水車薪。

許多傷者圍在旁邊等候她的檢查。

秀秀用鹽水給宏信清洗頭上的傷口。

紅紅和小海在旁邊緊張有序的打著下手。

公公婆婆都緊張的圍在旁邊,不時的雙手合十向主祈安。

所有的人都神情沮喪絕望。

陽光從寬大的別墅大門口射進來,白白亮亮的,照著一地的死難者,以及殘破的桌椅餐具。

宏信的哥哥宏達灰土土的臉上不知何時抹上了一條番茄醬的痕跡。

一個神情茫然的女人的頭上沾著兩個肉丸子,傻傻的坐在陽光裏。

陽光是無恙的,依舊金燦燦地晃到我們的身上。

可是我們一切都已不複從前了。

首先是我們的皮膚……

在我們神智回複的剛開始,我的皮膚疼得厲害,別人也是一樣,都急切的要求秀秀想想止痛的辦法。

秀秀的額頭,鼻尖都顯出了汗意,美麗的明目中透出了焦急,十隻細長的手指掛著晶瑩的鹽水微微動了動,為難羞愧地搖了搖頭,聲音裏透出了極其的疲憊:“不好意思啊,我實在是水平有限,不能……不能……”

“皮膚這種疼法,我們這些大人都前所未聞,她就是醫術再高,畢竟年齡有限,還沒有走出校門。先不要急,慢慢想辦法吧,大家不要難為孩子了,我看不如先想辦法弄點兒吃的吧。補充一下體力。”

楊局長揉捏著香煙盒說。

這個老頭兒衣服上撒滿了甲魚湯,油膩膩的,看起來很是肮髒,頭發烏亂。

此時的他和我們婚禮中的他,已經變成了兩個人。

我又瞅了瞅周圍的人們,心中也不由湧起了一股酸辛。

當日服飾鮮亮衣冠楚楚的我們,此刻也都變成了肮髒襤褸的一幫了。

我的婚紗已破,後背及一個乳罩都裸露出來了。

很多年輕女性也都像我一樣,薄裙已破,裸露出了大部身體,隻好想辦法左遮右蓋。

宏信掙紮著脫下了自己的白色禮服,令我穿上。

他自己就隻穿了一件背心,一隻手拽著我的指尖,痛惜的目光裏飄動著淚意。

我的金色長發已淩亂,我用自己的發絲給宏信拭淚,我以為淚水會把他的肮髒膚色還原本來顏色,卻依然是灰黃色,。

我看著周圍人們的灰黃色膚色,就像被誰圖上了一層灰黃色的油彩。

我 好奇的找來半瓶別人喝剩的礦泉水,洗自己的手背,胳臂,又卷起宏信的褲腿洗他的小腿。

結果發現洗不下去。

我們原本白淨的皮膚都變成了灰黃色。

這個世界被施了魔法嗎?

看著外麵灰綠色的大梨樹。

我已無力驚詫。

行長伯伯站起身來。

他那深灰色的西裝已經變得皺巴巴,身上淋了許多菜湯裏的菜葉,此刻那些綠色的菜葉已幹貼在上麵。

看起來不倫不類。

但是沒人能笑出來。

他顫顫巍巍得取來自己的皮包,打開拉鏈,裏麵的滿滿一下子百元大鈔呈現在眾人呆滯的目光之下。

但都無動於衷。

他蹣跚著向外走去,口裏喃喃著:“沒用了,沒用了,一切都沒用嘍——”

他灰黃色的臉泛起了絕望的青色,闊嘴抿得緊緊的。

他抓起一把紅色鈔票向空中揚去,紅色的百元大鈔紛紛揚揚落到眾人的頭上,身上。

人們的臉上都露出了一絲苦笑。

他蹣跚在外麵的陽光裏,然後一跤跌倒。

兩隻肥碩的大腳呈現在陽光下,他的鞋子不知哪去了。

眾人的目光都漠漠的,沒人動。

過了一分鍾左右,秀秀才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出去,蹲在行長的身旁施救。

我們的食物雖然不多,但也夠大家維持七天的。

我們的餐具已毀壞大半。

鵬鵬這個壞孩子總是特機靈,他不知在哪找來幾根火腿腸,還有幾罐整裝啤酒。

他喊來小海。

兩個人小心的剝開火腿腸的外皮,確信沒有遭到汙染,才大口地吃起來。

他倆喝啤酒的時候,是讓啤酒小流的流進口裏,唇沒有碰到酒罐。

大家看著他們的吃相又好笑又嫉妒。

五分鍾後,兩人酒足飯飽。

鵬鵬搖晃著站起身來對我的公公笑著招手。

他是個沒禮貌的孩子,無論大家怎樣勸說他,我們怎樣訓呲他,他都一樣叫我的公公老爺子。

此刻也是一樣。

他披著自己的西服外套,神情略有些憔悴,但仍然嬉笑著,露出兩排整齊的的牙齒戲虐的說:“老爺子,組織大家弄吃的吧。記住,餐具要消毒,如果沒有水,可以用浴室裏的水,那也是自來水,餐具要用沸水煮,消毒十五分鍾,然後才能用,礦泉水要省著用,媽了巴子,水電肯定是沒了,我和我老弟先出去看看,看看外麵有沒有生機,還有你,那個公安局的老爺子,組織人把這裏收拾一下,再把廚房裏的四個死者抬出來,他們是被冰箱冰櫃櫥櫃,液化氣罐等等給砸死的,有一個活的我們要搶救,安排好這些人的夜晚住宿問題,還有媽媽,嬸嬸,大娘們,你們也要去幫著打掃廚房裏的衛生,洗米摘菜。胖子跟哥走,探險去。”

“你不疼嗎身上?兒子?”

他的媽媽急忙喊問。

“你兒子是爺們,這點小痛算個啥。要忍。”

他的聲音聽起來雖然喑啞,但是也有一絲快活。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會有快活的心情。

這個小瘦子帶著胖子走在外麵的斜陽裏。

依然披著衣服,褲腿挽到膝蓋處。

手裏拎著個蒙古軍刀。

那是宏信的。

鵬鵬的肩上還背著一個包,裏麵鼓鼓囊囊的,不知裏麵他都塞了些什麼。

胖子的格布襯衫下擺被風吹起,又髒又皺,穿著藍色旅遊鞋。

隨著鵬鵬繞過門前的十幾顆大梨樹。

兩個人對正給行長施救的紅紅和秀秀調皮的打了聲招呼:“我們先去上麵看看,大夫,畫家再見。”

然後向山坡走去。

山坡上長滿了矮科植物,期間仿佛還有一條毛毛道。

他們又回頭對我們笑了一下,整齊的的牙齒露出來。

鵬鵬瘦瘦的臉上笑出了許多褶皺。

他們的笑容仿佛給我們注入了一絲生機。

宏信慢慢掙紮著坐起來,也難得的露出了一絲笑容:“新蕊,你們家的孩子真好,給人安慰。咱倆喝點啤酒也去外麵遛遛吧,精神精神。”

我忍著皮膚的疼痛,和大家一起啟開了罐裝的啤酒。

也像剛才鵬鵬那樣的喝法,仰著脖子,唇不沾罐的喝了一罐啤酒。

又拭去了宏信嘴角的啤酒汁液,強打著精神,和宏信相擁著向外走去。

外麵的天空很晴,很高遠,幾道馬尾白雲在飄蕩,我仰著淚眼看天。

天空、白雲依舊,而我們……

我的眼睛一直泡在淚水裏,好酸好澀。

宏信站在倒塌的大門前的一架野葡萄藤下。

這架葡萄是爬在一株山裏紅樹上的。

它們不屬於我們果園。

宏信看著架上一串串灰綠色的葡萄,輕輕地說著:“灰綠色,我們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見不到純綠色的東西了?每一種色彩都這樣灰暗,我能折下一根樹枝,或者花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