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告別

第559章 告別

二龍關了電視,我隨手拉把椅子坐在他鋪邊上,二龍的鋪墊著很厚的褥子,估計至少有五六層,我開始理解他為什麼每天會有那麼多熱量需要發散了。

我走過場地遞了棵“紅山茶”過去,我知道他不會接,他隻抽中隊裏唯一的“中華”。沒想到他接了過去,叼在嘴上說:“陳威的喜煙啊那我得抽。”趙兵立刻先我一步,利落地給他點上了。

我開宗明義地說:“龍哥,我知道你一直很照顧我。”

“恩,沒幫什麼忙,有老耿罩著,你也不用求我什麼。”

我趕緊說:“哪裏,老耿罩官還罩得了私?在隊裏這麼長時間,你一直給我留著量呢,處處鬆把手兒,我嘴裏不說,心裏明白。”

二龍笑了:“我為嘛給你留量呢?”

我笑道:“還不是龍哥宅心仁厚嘛,我借了跟龍哥一撥下新收的光了。”

二龍不置可否地笑笑,喝了口茶,和隨意地說:“關鍵還在你自己會混,不把兒閑。你刑期短,是一門心思往社會上奔的人,況且又是知識分子啊,要不,衝你這個人,我倒真想拉你好好玩一把呢。”

我心裏很舒服,嘴上謙遜道:“就我這腦子,混不上道啊,真讓你拉扯,還不把你拖累煩了?”

“唉,你是沒遇到好人,老三把你活活耽誤了。要放我屋裏,你就是一宰相的料兒,當二哥呀!”

我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這麼驚險的話他也敢說?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是老三救了我,讓我無意中喪失了為虎作倀的機會。

“我就願意你這種人朋友什麼都懂了也不顯擺,還是上學多好呀!不過老三那樣的不行,得又臭又硬才好,再講點流一氓道兒就更齊啦。你看我什麼時候給關之洲那怪鳥使過難?不過也甭指望我抬舉他,那小子太混球了,渾身上下全是尿堿兒。”

我笑道:“這人是不能太固執。”

“跟人堆兒裏混,就得牙好,牙好才咬得過別人嘛,哈,這動物裏麵就數人不是東西,欺軟怕硬,見便宜就伸手,你沒有好牙不成啊,成天酸文假醋的不先把自己牙倒了?還怎麼跟人鬥?”

我連連點頭,一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表情。二龍嘲弄完了關之洲,又誇了我幾句,預測我“有前途”。然後問我是不是還有什麼辦不了的事要他幫忙,我果斷地說:“沒事兒,今天過來就是跟龍哥道個別。”

二龍舒心地掏出棵“中華”給我,說:“行啊,心裏有龍哥這兩個字就成,我這心裏也豁亮了,沒看走眼。”

二龍吩咐趙兵:“從我這給老師拿兩盒煙,陳威你下了出監,先把門麵撐起來,回頭我遞個話過去,讓你舒舒服服過出監——給我麵子的人我就得讓他風光!”

我趕緊攔趙兵:“龍哥,你太客氣了,讓我受不起啊。出監那幫,也配咱給他們上煙?龍哥你還不放心兄弟的能力麼?給咱自己人墊個話過去就成了,省得到時候沒個照應。”

二龍也沒太較真,我站起來告別,順便笑道:“蔣順治,跟龍哥好好混啊,龍哥,安徽是我原來一個號兒的,您多擔待他點兒。”

二龍說:“這傻小子也就是一茅房裏的磚頭。”

我笑著走了,蔣順治和趙兵一起送出來,二龍還在裏麵說:“明天我跟主任說,我們都送送你,早點開工啊!我知道他這是在跟我開玩笑。

這一訪,訪得我神清氣爽,走到自己門口時,才笑自己不過一個俗人。

轉天,我直接從監教樓下了出監組,沒來得及跟任何人再打招呼。

尾聲

出監隊和入監隊都歸教育科管。

和入監組的情形相似,檢查完行李後,我們蹲在教育科的監區樓道裏,黃主任在形象上沒有任何突破,還是拿個小本子,坐在一個小課桌後麵,跟我們慷慨激昂。不過這一次,大部分犯人的表情都有些散漫,都愛搭不理地樣子,好象在問:“喂,你是誰呀?賣什麼野藥兒?”

在出監隊呆著果然爽,每天都看著有人辦手續,然後從這裏消失。我從未這樣計較過日子的流逝。

自一由的門縫向我敞開得越來越大了,我每天都在胡思亂想,沒有一個確定的思路,隻有喜悅彌漫。偶爾想起中隊裏的人,感覺也淡漠。

終於捱到了最後一天。

出監之前,每個人都要狠狠地洗個澡,沒人想把一身晦氣帶走。

當熱氣騰騰的洗澡水被我兜頭澆下時,我赤一裸一的身一體舒暢地挺拔起來,每個寒毛孔好象都擴張開了,我緊閉雙眼,感受著逐漸襲來的涼意,然後舀起一盆水,重新舉上頭頂,讓它緩緩地淋下。

一溫一順的水流,滑過麵頰、頸項、肩背和腰腹,最後從腿腳溜開,輕歌著注入下水道,我細致地體驗著整個沐浴的過程,一些歲月的痕跡,一些繚亂的聲像,似乎也被輕輕地洗刷著。

鑽進被窩的時候,腦子裏已經不再一胡一思亂想,一種喜悅的新生的混沌把我包圍,我知道當我試圖思索某件事時,就會有更多的事情被遺漏,我想我要失眠了。

直到轉天早上,才發現自己曾經睡著了,並且沒有做夢,看窗外,是個晴天,象我希望的那樣。

我穿上了吳猛送來的新衣服,皮夾克的毛領子叫我的脖子感覺到某種陌生的一溫一 暖,彎腰把雙腳塞一進新皮鞋裏,形象一變,感覺立刻就不同了。

早飯吃得心不在焉,我開始不斷地往外探頭,心裏罵著管開放登記的張老頭效率太低。

等啊等,當我的名字終於響起時,我第一次感覺到“陳威”兩個字是那樣悅耳。我忙亂地跟他們告著別,衝了出去。

張老頭對著登記表驗明正身後,把帳上餘留的幾十塊錢一交一 給我,我在登記表上簽了字,然後跟著張老頭往外走。下了樓,一眼看見老三正在樓口逡巡,見我出來,馬上迎了上來。

張老頭見多不怪,讓我們說了幾句互相珍重的道別話,才催促我開拔。

老三和我一握手的時候,我感到手心裏多了一樣東西,他順嘴告訴我:“我明年第一撥減,老樸說啦!”

“那我等著給你接風。”邊說,邊偷偷把手裏的東西塞口袋裏了,硬一硬的一個小片,象一枚硬幣,我沒敢看,怕叫張老頭沒收。

一路走著,突然發覺這裏的一切都那麼熟悉和不值得留戀,天很藍,一陽一光也明媚柔和。走在路上,感覺一切都那麼美好。

呼吸著充滿細小塵埃的空氣,我知道牆裏和牆外不會不同,但人們更願意相信外麵的世界更加美好。

我現在就要回到我曾經的美好世界裏,一個同樣充滿塵埃的空間。我隻希望我能夠把自己身上“多餘的塵埃”和晦氣留在這裏,塵埃多了,連太一陽一的藍光也阻隔掉時,就成了不能容忍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