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暗算(一)

第502章 暗算(一)

春天來了。一樹桃花美麗著空曠的工區,而天氣依然感覺不出多少暖意。

先前並未在意工區裏有這樣一株桃樹,等突然開了花,才奪了大家的眼球,驚豔不已。當日何永就溜過去急折了一大枝粉豔的桃花回來,自己留幾朵放在麵前的案子上欣賞。

大枝的給廣瀾拿到庫房去了,二龍差趙兵尋了兩個罐頭瓶,加水後把桃花分開插了,庫房和管教室各放一瓶。樸主任來了,隻是嚷嚷了一句:“別討厭去啦——讓七大的隊長看見,臭罵一頓舒坦?”

桃花開得久了,就顯得平淡,直到4月份的接見日,我的心才又歡快起來。

吳猛告訴我,藏天愛和遊平約耿大隊和我家人見了次麵,一起吃了飯,至於拿錢去打點的事,吳猛叫我死心,他說耿大隊看來真的不會收,藏天愛那裏就堅決地攔下了。

“耿大隊跟我說,隻要不出意外,減刑的事沒問題。”吳猛舒心地告訴我。

而且接見以後,耿大隊第一次找我談話說:“你不要想太多,讓你當個雜役也不現實,太紮眼,更容易出偏,就安心幹活吧,什麼閑事也甭跟那些人摻乎,這樣將來我也好說話。”

一席話讓我仿佛吃了定心丸,突然覺得耿大隊也不是那麼古板的。

接見後不幾日,新一撥的新收就分了下來。

這撥新收來的蹊蹺,隻有一個人。但當天就看出門道來了,那老兄是二龍的哥們兒,肯定是二龍跟老樸一句話,要過來的。也住進二龍的屋裏。

來的叫崔明達,人稱達哥,膀大腰圓的,隻是稍微有點兒虛胖。麵相端正,和善裏似乎還隱隱帶些陰冷的殺機。

崔明達和鄧廣瀾一樣,也下線兒幹活,也擺樣子,上麵的一幹人等,也照樣裝糊塗仙兒。不同的是,崔明達沒有鄧廣瀾嘴那麼碎,也不好交遊,在工區不怎麼言語,回了號筒,就紮屋裏不露麵兒了。

出乎意料的是,二龍把蔣順治從我們這裏要過去了,隻讓他料理屋裏的事,幹些衛生、打水什麼的雜活,貼身使喚的,依舊是趙兵、藍偉。

豆子時期的庫管“湖北”開放了,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絕大多數人的生活都沒有波瀾壯闊的改變,平時耍威的照舊耍,經常挨欺負的照舊挨欺負。

不顯山不露水的那些,也依舊沉默,老老實實幹活,收提工和吃飯睡覺,遠離是非紛爭,偶爾做做看客,自己的名字反而被大家忽略到幾乎忘記。

唯一感覺事態大易並驚悚不安的是王老三。居然是王老三。

王老三身邊突然多了一顆炸彈,不定時的,滴答響著,讓他寢食不寧起來。這顆炸彈就叫龔小可。

龔小可把一條流水線幹了一遭過來,冷不丁就被安排到檢驗台上,說是給王老三當助手,樸主任看老三“一個人太忙”,擔心他“受不了”。

龔小可意氣風發,跟老三周圍轉,忙得歡天喜地、不得要領。

我依稀明白是怎麼回事,龔小可發展的門子大概是五大另一位大隊長——主抓生產的劉大隊,老家是我們區的。龔小可調到“新一中”來,就是要給他安排一個“位置”的,樸主任自然一手操作,一步步把他培養起來。

王老三不安了,他知道檢驗這個位置上,有一個人足夠。而他又是沒有靠山的,尤其將來林子一走,就更不好說。

在鋪上坐著,老三跟我憤慨而壓抑地嘀咕:“老樸這是要卸磨殺驢呀,看現在大家的手法都練熟了,質量問題少了,就把官兒的門子塞過來啦。”

我歎了口氣,表示無奈。

老三突然慷慨起來:“陳威看三哥的吧,要真把我陽光給遮了,咋辦?跟大夥一樣去線兒上業死業活地熬?門兒也沒有啊!”

我說順其自然吧。

老三馬上說:“你這思想不對頭,消極,什麼都是自己爭取來的,福是,禍也是,都是爭取來的,賭出來的。打心眼裏,誰都是奔著光明去的,沒玩好,摔了砸了,咱認輸認倒黴。

奮鬥了,就不後悔。聽天由命,倒黴以後再怨天尤人,太窩囊——所以,三哥說你這思想不對頭——不能‘順其自然’,得拚,就是眼看著完了,也得朝空氣裏抓一把。”

我笑道:“咱倆說的好象不是一回事兒吧?”

老三不接我的話,繼續順著自己思路說:“……不過,真想把我弄下來,也沒那麼容易,先過幾招看,誰哭誰笑還不一定,我不信我會讓一個小毛孩兒踩下去。

甭看他門子多牛,檢驗這一關,老樸肯定不敢亂用人,質量出了屁他就直眼兒啦。”老三衝我一伸指頭:“一禮拜,一禮拜我讓他出效果。”

在工區,龔小可還是忙得歡,老三也“弟弟弟弟”叫得熱鬧。老三在那裏驗活,網籠裏麵都塞了條,驗出一個不合格的,就叫龔小可按名字打回去,現場改。

龔小可告訴人家哪裏的毛病,完了補充一句:“三哥說的。”

老三喊道:“弟弟,不用拿我唬他們,現在你也是檢驗,自信點兒!”

龔小可找了找感覺,下次就不提老三了,直接告訴人家什麼毛病:“改。”

趕上小毛病,有不服氣的老“職工”,就利落地修兩下,不屑地說:“這也叫毛病?順手一弄就過關了,都驗這麼嚴,一天甭出活兒啦。”

龔小可也算個機靈的,立刻說:“我剛上手,把關的還是三哥,有話你直接跟他說。”

小石頭在旁聽了,咋呼道:“跟他們哪那麼多廢話,讓他修,修不好就撂著,我看他晚上交差?!”還是一個中隊過來的,多少肯給老隊友壯壯腰。

老三也在遠處喊他:“弟弟,腰板挺起來!”

吃飯的時候,龔小可湊在我們邊上來。叨咕這些人太花哨:“還真不能跟他們心軟。”

老三語重心長地給他施加壓力:“檢驗這個活兒不好幹啊,一不留神,兩頭得罪人,犯人罵你,官兒還得說你笨蛋,說你不把他交代的事兒當事兒幹。最後,受苦受累落埋怨不說,出了質量問題,耽誤了生產,就懸乎把減刑票給飛了。”

龔小可謙虛地笑道:“有三哥帶著我上路呢,我再用點兒心,不成問題。”

老三恨恨地說:“那就好,我就喜歡這年輕人有上進心,一看困難就縮頭的,沒出息。”

過了兩天,準備走貨了,老三跟龔小可說:“我看你這些天也挺上路的,自己驗活兒沒什麼困難吧?”

龔小可不以為然地笑道:“這種活兒,會幹就能驗。”

老三大悅,放手讓他驗活。

龔小可本來早就對跟著老三屁股轉感到厭倦,聽老三一捧,自我感覺更加良好起來。

老三跟小石頭在旁邊聊著天,看龔小可象模象樣地在檢驗台上忙活,狠勁朝腳下吐了口唾沫。小石頭未必看穿老三算計龔小可的陰謀,但也理解龔小可上來後對老三的威脅,所以也表情似同情似無奈地在一旁跟老三咂巴嘴。

龔小可驗過的活兒漸漸堆起大垛來,偶爾發現次品,他也扮老練地喊事主:“誰誰,花線鬆!”“誰誰,這個整型網口翹腦瓜,你的上線兒是誰?叫他過來改!”

以前老三為收買人心,經常順手給那些“前途”的犯人改些小毛病,培養了幾個有感情的。龔小可也懂這一套,可是跟老三的人選就難免發生衝突,能讓龔小可高抬貴手的,都是那些跟他自己私人感情不錯的小朋友。

矛盾自然有,不少人罵他“小人得誌”,龔小可也不軟弱,把小石頭的話搬了出來:“我就管驗活兒,你愛修不修,修不好我就不收,看你晚上交得了差!”

晚上臨收工時,樸主任進來轉轉,準備過一會拉隊伍回去。老三先在流水線上指點了一通江山,又風風火火地趕到龔小可碼起來的成品垛下,抓了倆網籠下來,仔細看幾眼,嚴厲地跟龔小可喊:“小可,這不合格呀!給他打回去修!你再認真點啊,別馬大哈,檢驗就得比大姑娘心還細。”

樸主任說:“老三你得多教教他,新人得要求嚴格點兒——龔小可你也認真點啊。”

老三和龔小可一起稱是,老三讚揚龔小可說:“主任,我看龔小可已經相當認真學了,再加油的話,小可這腦袋就得炸啦。”

龔小可畢竟太年輕,聽不出老三陰謀的弦外之音,還順著老三的話往上爬竿哪:“就是,主任我沒敢偷懶,一直跟三哥鉚勁學哪。”

“這個,以後這樣的也給他們打回去啊。”老三又挑出一個活兒來,沒等龔小可看清楚是什麼毛病,老三已經利落地鼓搗了兩下,說:“其實就差一點勁兒。”然後衝流水線上喊:“整型的,完活以後自己先拿眼標標再交過來,外行看著你那活兒挺好,廠家的師傅眼毒,差一點兒就給咱打回來!”

老三說的貼情合理,其實我覺得呀——他剛才那個網籠不定有沒有毛病哪。至於那番話,也是給主任聽呢,做樣子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