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違紀
晚上起夜,在廁所碰見烏雞眼的蔣順治,本來是小便,看他蹲在那裏,我也拉下褲子身到旁邊的坑上。
“不好意思啊,讓你受罪了。”雖然廁所裏沒別人,我的聲音還是壓得很低。
蔣順治苦笑著:“沒事,我都慣了,那幫雜役就是鬧的凶,到我們安徽那塊兒,一樣變鳥。”我笑了,這小子還是那樣個性,不合群,挨揍也不新鮮,想當初在看守所,還不是因為這個被打得爛菜瓜一樣?
“你幾年啊,怎麼剛下隊?我都來半年了。”蔣順治問。
“我三個,在市局耽誤了半年多。你幾個?”
“四個半。”
臨走,蔣順治告訴我:“那個華子最壞了,我剛來時候差點讓他鼓搗死。你注意點,別惹上他。”我說看出來了,不過跟我還沒怎樣。
回來剛側身(隻能側身,盡量不讓屁股挨床 )躺下不久,上鋪的周攜就起來了,躡腳下了鋪,輕輕扒拉一下我的腦袋,我一偏頭兒,周攜衝我揮一下手。我悄聲問:“啥事?”
周攜不說話,又衝我揮了揮手,我轉過頭,沒理他,然後聽見他輕輕開門的聲音。
不知道這小子搞什麼鬼。接觸了一段時間,覺得周攜還是不錯的,心眼不孬,就是那張嘴,又臭又碎,喜歡吹牛。
因為是老鄉,這些天吃飯,我倆一直湊一堆兒,零碎也聊些老家那邊的閑話,他說他是“強製猥褻”進來的,五年,這次是二進宮了,上一回是因為打架,剛出去半年多。
“我在外邊也不是什麼好鳥。”周攜跟我說:“我就是好逗,我們當塊的娘們兒險些讓我摸遍了,為這我也沒少挨糊塗揍,嘿嘿。”
周攜出去不足5分鍾,就聽到號筒裏一陣喊:“叫我逮著現案了吧?”然後隱約傳來周攜的聲音,好象在不斷地說好話,認軟。
“不行,老哥我一向秉公執法,走,找你們組長去!”
林子的聲音在外麵回蕩起來:“鬧你媽什麼鬧,大晚上的詐屍!?”
“林哥,有個新收躲廁所抽煙!”聽這話,我不禁機靈一下,多虧剛才沒跟他出去,這老鄉還夠意思,想跟我有福同享啊。
“卸了雜種草的,還用我教你?送華子那去!”林子高門亮嗓地喊道。
華子也給吵醒了,拉開燈,迷迷瞪瞪地問:“林子瞎咋呼什麼哪,撒瘋呢又?”
正說著,值班的犯人抓著還在央求的周攜進來了:“華哥,這傻。逼在廁所冒煙呢,是你批準的麼?”
華子機靈一下坐起來,一邊披上棉襖一邊說:“草。你媽的斜眼宏,膽兒肥了你!……梁子你甭管了,放這吧,今兒我也他媽不睡了,練小逼的。”
梁子照周攜腦袋上拍了一下,表情有些疾惡如仇:“癮大技術差,落我手裏算你倒黴!”然後一帶門,走了。
華子一指眼前:“跪下。”
“叫你‘跪下’呢,眼斜你耳朵也斜是嗎?”二龍罵一句,臉衝牆翻身睡了。
疤瘌五團 在被臥裏興奮地說:“草,抽煙去啦!锛了吧?”
“關!”華子眉頭緊鎖,衝疤瘌五叫道,疤瘌五馬上歎息著啞巴了。
周攜猶猶豫豫地在華子麵前跪了下去:“華哥我錯了,真的錯了,給咱新收丟臉了。”
華子點上一支煙,吸一口,把煙霧噴在周攜臉上:“新收不準抽煙,告訴你們了嗎?”
“告訴了,華哥,我一腦子屎,沒憋住。”
“哪的煙?”
“……”
“哪的煙?你他媽啞巴啦?”華子抄起鞋,給周攜腦袋上來了一下。
“收煙的時候,我留了一盒。華哥,我知道錯了,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周攜說著,把一盒“恒大”放在桌上。
“過?你說過就過?大半夜的把大夥都折騰起來,你這叫擾亂改造秩序,懂嗎?”周攜腦袋上又挨了一下。
二龍煩躁地一翻身:“華子你跟他費什麼話,趕緊睡覺吧,讓傻。逼飛著去。”
華子氣憤地把煙屁撚在周攜太陽穴上:“讓你癮大!”周攜怪叫著彈了起來,用手興奮地劃拉著創口。
“去,旮旯飛起來,明兒見!”周攜灰溜溜紮到門後麵,屁股一蹶,兩手從背後揚過頭頂,擺了個“飛”的造型。
“都睡吧,斜眼宏你給我規矩點,亂動別叫我瞄上!”
“華哥你塌實睡吧,你也別拿我的錯誤折磨自己了。我保證不動,我深刻反省。”周攜誠懇地說。
我看一眼周攜,在心裏歎了口氣,閉上了眼。
華子沒說“新收”多晚可以開始抽煙,隻說“看表現”。至於什麼時候結束新收生活,他說等下一批新收來了我們就升級為“老收”了,下一批什麼時候來?看隊裏的需要了,也許下個月,也許……不知道。說得我們充滿希望地絕望著。
我們幾個帳上有錢的人,更關心的是何時允許購物,改善一下夥食。我還多一個強烈的願望,就是看病,我可憐的臀部已經沒有屁股樣了,成了沼澤地。
我後來一直懷疑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隻記得盤板的時候,要求挺胸抬頭收下巴,屁股部分沒有動作要領的限製,開始是疼,後來就麻木了,不僅屁股,連腿也是麻木的。
下鋪時要先咬著牙,試探著把盤在一起的雙腿分開,那種麻脹的如有電流激蕩的感覺難以描述,要過渡好一回兒,才敢讓腳挨地。
盤板時忍不住了,都要偷懶,歪一下身子扭一下腰什麼的,被發現了就要挨打,經常是背後被鑿上一拳。我和大家一樣,都有些習慣了,被擊打的疼痛很快就會消失,心裏便快速地把它忘卻,不讓屈辱感折磨自己,我開始理解馬戲團 或動物園裏的猛獸了。
似乎被馴化的狼極端少見,不過我發現,“狼性”在我們這些人身上已經被粗暴地打磨下去,隻有在心裏,每個人還在用各自的方式狡猾地抵抗著、逃避著、幻想著。
小不點出賣了他們年輕的色相和殷勤的魅力,撈取卑微的活動空間;疤瘌五象一隻野狗,一邊在心裏狼一樣壓抑地咆哮著,一邊賊眉鼠眼覬覦著機會;
表麵顢頇貧氣的周攜也是累犯了,懂得混世的訣竅,似乎在故意往“怪鳥”方向發展,將來雖然受不著好氣,但卻可以浮在更底層的“菜鳥”頭上,時不時耍一半下威風;豁嘴兒看來堅決走卑躬屈膝的奴才路線了,聽話,幹活,少挨些打,是基本的奮鬥目標;
幹巴老頭孫福恒則在豁嘴的基礎上,保留了些許自作聰明的狡黠,不過,往往是堤內損失堤外補,僥幸取了巧,一旦被火眼金睛的雜役識破,慘遭毒手必然在所難免。
至於我,心理很複雜,盤在板上,就不斷地回想從分局做高級學員的優遊,回想在市局睡在爬著小蟲的鋪板下的苦楚,回想在一監和這裏的入監組的種種,一路奔波下來,感慨何止萬千。
我知道這批新收裏,除了二龍,我比他們任何一個的“基礎”都不弱。我最終不會變成一條卑賤的狗,但也不會成為虎狼。為了活得舒服,我隻能當一隻狐狸,一隻跟在老虎屁股後麵的狐狸。
我先要選擇一隻可以追隨的老虎。
盤在鋪上,我不禁輕笑起來,笑聲在心裏回蕩著,使自己先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