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三位側妃娘娘都在門外候著,想要見您。”德湘捧著一摞文書,輕輕地放在案桌上後,低頭道。
茯辛坐在案桌前,揉了揉眉心,“無非是為了爭著想要去青丘而已,讓她們都回去吧,我誰也不帶。”
“是。”德湘行了個禮,暗自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了。
過不了幾天,就是青丘小王子墜地之喜,時隔梵音帝後跳弱水河快一千年,青丘的國君、國母大人,終於又有了個孩子,還是個男嬰,青丘大擺筵席,六界中許多族類都收到了請帖,東宮自然也不例外。
不過說來東宮與青丘關係和緩,也不過才幾百年。當初梵音帝後突然跳了弱水河,誰都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隻有帝君知曉,他卻什麼也不說,還一日比一日消沉,閉不見客,直到青丘的國君、國母找上門來,非要帝君一命抵一命,帝君才打開了東宮的大門。
那時候,她還清楚地記得,帝君一打開門,青丘的國母便一劍刺了過來,帝君既不躲,也不還手,那劍就這麼正中了帝君心口,他笑著看向青丘國母,猛地往前一走,那劍就徹底刺穿了帝君胸口,帝君卻仿佛沒有感覺般,依然向前走著,“母後要我這條命,便拿去吧。左右我害死阿音兩次,隻賠她一條命,說到底,也還是阿音虧了。”
青丘的國母早已哭紅了眼,聞言,哭得更大聲了,“你閉嘴,我不是你母後,我家阿音要不是嫁給你,哪裏會有這麼多事端,她那次偷偷回青丘我就看出來了,說什麼和你鶼鰈情深,不過是騙我們的而已,你若是真的愛她,會把她逼得跳弱水河才甘心嗎?我早該發現的,早該攔著她不讓她回這九重天上來的,不然……不然她怎麼會舍得就這樣離開我們?不過短短相聚了一夜,那竟然是訣別,你還我阿音,你還我女兒!我就隻剩下這個女兒了啊!她那麼乖巧,那麼聽話,你竟然……你竟然逼死了她!”
茯辛眼中溢滿痛苦,也不說話,任由青丘國母放下了劍,走上前來對他拳打腳踢,一個早已失了國母該有的風範,一個早已失了帝君該有的神采。
直到天君、天後匆匆趕來,強勢地派人把帝君送回去療傷,她的心才落了下來,她回頭看向青丘國母,那時的她早已哭暈在國君大人懷中了。國君大人一手攬著國母,一邊看向天君,“這件事,你們九重天上欠我們青丘一個解釋。”
“國母已經刺了我兒一劍,還不夠嗎?”德湘半低著頭,第一次見天後娘娘如此失態,她不敢多言,隻安靜地站在一邊。不過不得不感歎的是,青丘國君與國母還真是恩愛,旁人要來扶著國母,國君都不讓,隻自己攬著。
“刺了一劍,就可以抵我女兒一條命嗎?”青丘國君冷笑了一聲,諷刺地看著天君。
天君覺得麵子上掛不住,轉頭低聲嗬斥了天後一句,“你懂什麼,不要亂說話。”隨後看向青丘國君,“這件事我們還在調查中,國君放心,九重天上一定會給青丘一個交代的。”
青丘國母慢悠悠地轉醒,她抬眼迷茫地看了眼四周,才清醒過來,拉著國君的手,轉身就走,“人已經死了,連投胎的機會都沒有了,天君還能給我們什麼交代,我們也不想要什麼交代,隻是,青丘與九重天上再無瓜葛,從前有的,一並斷了,以後,也不會有了。我的女兒就隻是我的女兒,再無什麼梵音帝後!”
一場鬧劇,茯辛帝君卻是漸漸清醒了過來,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梵音帝後與當初的雲晚妝一樣,再次成了東宮的禁忌。
後來,天後娘娘將鳳凰一族的棲鳳仙子、龍宮的錦鯉公主、西王母的幹女兒傾羅仙子一並嫁給帝君,帝君難得地聽話,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從此,東宮便多了三位側妃娘娘,卻也隻是側妃娘娘,再無帝後。一旦誰提起“帝後”兩個字,不管是誰,帝君甩袖便走,誰的麵子都不給,這樣的次數多了,天後娘娘也不再管這樣的事了,東宮的熱鬧卻從未停歇過。
比如今日。
“德湘仙官,怎麼樣了,帝君怎麼說,他會帶誰去青丘?”德湘一出門,輕輕將門掩上,守在門邊的棲鳳、錦鯉、傾羅便一窩蜂地圍上來,嘰嘰喳喳地問著。
“帝君說,他誰也不帶,請幾位側妃娘娘回去吧,不要擾了帝君看公文。”德湘半低著身子,道。
“什麼嘛,居然又是一個都不帶。每次帝君去參加什麼筵席,都是獨自一人,別人都帶,就他不帶,他也不覺得尷尬嗎?”傾羅仙子最是口快,嘟囔了一句,轉身就走了,隨後的棲鳳仙子與錦鯉公主氣鼓鼓地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帝君說出的話是不會改的,也跟著離開了。
德湘站在門口,想起幾百年前魔界又一次挑起戰爭,理由卻是仙界殺了他們的魔君,要找仙界報仇。她明明記得,魔君已經打破九尺深淵逃走了,天君為此還責備了帝君,而龍宮的錦鯉公主卻是因為保護九尺深淵有功,這才成了東宮的側妃娘娘。
茯辛帝君自然領兵出戰,沒有了魔君的指導,魔兵潰不成軍,還差點殺了外出曆練的青丘的小公子,德湘依稀記得,那位小公子,就是梵音帝後的徒弟,被蜜兒偷偷帶回了青丘。帝君救了傷重的小公子,親自送到青丘,說來也奇怪,青丘的國君國母態度比之前好多了,還請帝君進青丘坐了坐,從此,東宮與青丘的關係才算和緩。
其實去青丘不帶這些側妃娘娘,德湘覺得最是正常不過了,且不說往常帝君都沒有帶,這次去的可是青丘,曾經是女婿的人帶著另外的女人來參加筵席,這不是明擺著打青丘的臉嗎?雖說青丘已經與九重天上解除了婚約關係,但梵音帝姬畢竟曾是東宮的帝後娘娘,這是誰也否認不了的。
“德湘,去備禮吧。”茯辛突然走了出來,對著有些走神的德湘道。
德湘頷首,剛剛走了幾句,就聽見茯辛再次說道:“青丘的禮必須你親自去挑,不僅要貴重,還要討他們喜歡。”
德湘低著頭,苦著一張臉,她又不是帝後娘娘,怎麼討青丘國君、國母的喜歡?但她不敢多言,答了聲“是”,就離開了。
茯辛待四周都清靜了,出了寢殿,轉身進了一個有結界的院子,這個院子,正是當初梵音所住的院子,他不願拆了,也不願讓別的女人住進來,就一直鎖著,心情不好或者難得的好,都會到這裏來坐一坐。
“阿音,你的弟弟出生了,你高興嗎?你終於又有了可以玩樂的伴兒,可你為什麼要離開?”茯辛坐在梵音曾經喜歡坐的亭子裏,拿出一壺酒,灌了一口,卻沒有聽到任何人回答。也是,阿音走了,蜜兒帶著那個小子回了青丘,這兒,還有誰會來和他說話?
不過那個小子還真的挺像阿音的,即使受了那麼重的傷,也絲毫沒有害怕,昏迷前還惡狠狠地看著自己,即使不說話,自己也知道,那個小子還是恨自己逼死了阿音,他和蜜兒,應該是最知道當初發生了什麼事的人。
茯辛又喝了一口酒,師妹走後,他隻是消沉了一段時間,阿音離開了,他卻渾渾噩噩過了好一陣子,還愛上了喝酒,喝那種最烈的酒,怎麼也改不過來了。
“帝君,今日是青丘小王子的墜地之喜,您醒了嗎?”德湘站在梵音的院子,大聲喊道。當她在茯辛的寢殿中找不到人時,就知道,帝君定是來了這兒了。
果不其然,她剛喊了沒多久,茯辛就走了出來,一身的酒氣,眼神卻是清醒的。德湘想要上前扶一把,茯辛卻揮了揮手,“派人服侍我盥洗吧,將禮品準備好,隨我去青丘吧。”
德湘答“是”,回去又檢查了一遍,就瞧見茯辛精神煥發地走了出來,隨著他去了青丘。
時隔一千年,他再次踏上了這片土地。茯辛騎著白澤,出於對青丘的尊重,在青丘的入口從白澤身上跳了下來,一步一步走進去,滿腦子都是當初迎娶阿音時的景象。那時候青丘的十裏紅妝,映照在阿音白淨的臉龐上,那時候的阿音眼眸中隻有歡喜,並沒有其他的雜質。
可是如今……茯辛看了看身邊,阿音原本該站在他身邊,陪他來的。茯辛握緊了手,歎了口氣,可是阿音已經離開了,世上再無阿音。
“你來了。”前來迎接茯辛的,正是當初被他救過的青丘小公子,諸胤。茯辛當時聽著這個名字,還有些詫異,不知是誰給他取的這個名字。此時青丘的小公子臉上滿臉都是不爽,他帶著茯辛到了王族的宮殿,整個過程中沒有說過一句話,他不說話,茯辛自然也不會自討沒趣,於是一路上隻見那些賀喜的人滔滔不絕,他們這邊卻安靜得隻聽見腳步聲。
“先在這兒等著吧,國君國母正忙著呢,待會便會親自過來見你。”諸胤將茯辛帶到一個地方坐下,撇下一句話後就離開了。德湘也有些不滿,帝君如此尊貴的地位,那個青丘的小公子卻還是如此傲慢,真是不知禮數。卻沒有看到茯辛嘴角浮起的微笑,阿音的徒弟,還果真像她,那傲氣,還真是學了個七八成。
沒過一會兒,青丘的國君、國母便過來了,他們抱著剛出生沒多久的孩子,笑得很是開心,茯辛看見這樣的他們,稍微放了點心,笑著迎了上去,“我可以看看孩子嗎?”
國母低頭思索了一會兒,點頭應允,茯辛有些激動地上前,看著國母懷中的嬰兒。他是第一次和一個嬰兒隔得如此近,幾千年來,他參加過無數次孩子的墜地之喜,卻還是第一次,主動去看嬰兒。這個嬰兒長得皺巴巴的,一點都看不出他像誰,茯辛正疑惑間,所有的嬰兒都是如此嗎?那孩子卻突然睜開了眼,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突然咧嘴朝他笑了笑。茯辛一下子被震撼住了,這雙眼睛……這雙眼睛還真像阿音,不,也有些像燭越,茯辛不知道說什麼,顫抖地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那嬰兒的臉,還未靠近,嬰兒卻一下子哭起來了。孩子的哭聲一下子充滿了整個房間,茯辛手足無措地僵在那兒,不知道怎麼辦。
青丘國母卻難得地朝他笑笑,“許是長樂餓了,茯辛,我帶孩子下去了,你在青丘逛逛吧,左右你也不是第一次來,應該還認得路,這一千年來,青丘什麼也沒變。”
許是又有了孩子的緣故,青丘國母對著茯辛也沒有了往日的尖銳,她一臉溫柔地看著懷中的孩子,哼著不知名的曲兒,帶著孩子離開了。
長樂……茯辛被這個名字定在原地,他有些苦澀地笑了,抬頭看向盯著自己妻子、孩子漸漸走遠的青丘國君,“阿音的弟弟,便是叫長樂嗎?”
青丘國君喪失了三個孩子,看起來有些滄桑了,他點了點頭,“我的第一個孩子,從小便活在教條中,不僅是我對他的嚴格要求,還有他對他自己的要求,讓他臨死都未曾快樂過;我的第二個、第三個孩子,雖然活得無憂無慮,卻並不長久,年紀輕輕就……所以這第四個孩子,我們便替他取名長樂,不希望他能有多大出息,隻希望他能長久地快樂下去。”
青丘國君話一說完,便去招呼其他人了,隻剩下茯辛一人站在那兒,想起孩子的臉,想起孩子的眼,又想起了孩子的名字,長樂……長樂……阿音,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出了青丘,茯辛眼中雖是笑著的,卻一直沒有說話,德湘有些摸不準他的心情,便也沒有多嘴。
“德湘,你說那個孩子……真的會長久地快樂下去嗎?”
茯辛突然出聲,德湘猝不及防,卻依然沉穩地答道:“自然會的。”
茯辛心中原本就有答案,這麼問,不過是想再聽這個答案從別人口中說出來而已。他點了點頭,這個孩子一定會長樂的,不僅是青丘會對他嗬護有加,隻要他還在位,也一定會嗬護好這個孩子,讓他如他的名字一樣,長久快樂地活下去,也算是彌補了對阿音的遺憾。
過了南天門,德湘還欲跟著茯辛繼續走,卻聽他道:“你回去吧,我一個人走走。”
德湘看著那個方向,眼中一片了然,領著今日陪帝君去送禮的仙官,往東宮方向走去。
弱水河邊依舊平靜無波,茯辛站在河邊,良久沒有說話。似乎就這麼站在這兒,就能感受到阿音的氣息,於是他不願打破這份寧靜,閉著眼,最後歎了口氣。
阿音,當初你跳弱水河的時候,隻對我說了三個字,“對不起”,你說你對不起我,我當初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直到今天看見了長樂,我才發現,我錯了。
這幾千年來,我一直覺得,我雖做錯了,不該逼你忘記祭荼、忘記往昔,做一個拋棄過去的人,但是那也隻是做錯了,你完全有機會跟我說,卻兀自跳了弱水河,讓我愧疚了這麼多年,被折磨了這麼多年,想念了你這麼多年,你確實是對不起我的。
可是今天看見長樂的眼睛,我才大徹大悟。
從你踏進東宮的第一天起,我就對不起你了。你雖聰明伶俐,卻並不是和我一樣的人,你不屬於一個小地方,不屬於那些勾心鬥角,我卻固執地要將你迎進東宮,讓你一直不快樂,讓你那雙原本幹淨清澈的眼眸,蒙上了雜質。
你應該是屬於更廣闊的天地的,你應該自由自在地、無拘無束地活在世間,所有的塵世紛擾都不應該阻攔你,阻攔你長樂。
阿音,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
而我竟然這麼多年後才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