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門的守衛出乎意料的薄弱,隻有數名沒精打采的輕傷士卒值勤,不妙的是城門前格外冷清,幾乎無人出入,使得赤俠群三人格外醒目。三人雖都有喬裝,可他們都不精通此道,除了赤俠群的麵具較有質量其它都很業餘,稍加留心便不難識破。
眼見天色漸晚,轉往別處城門時間不夠,再說別處亦未必比此間好混,三人隻好硬著頭皮向向前。老天有眼,那幾名傷兵雖然覺得他們不太對勁,好奇望來,卻沒有誰上前阻攔盤查,聚在一處抱怨,聽起來似乎他們的同伴正在城中肆意劫掠,而他們打仗賣力挨了刀掛了彩卻攤上這苦差事看守城門,痛失大撈油水的機會。
順利得有些難以置信,三人毫無懸念地通過崗哨,於倉惶逃離半日之後又大搖大擺回到城中。赤俠群活脫脫是本城土地公公,如魚入水,當先開路,不想招惹麻煩,專挑僻靜小道,穿街繞巷,直奔順心坊。
短短半天工夫,平棘城已麵目全非,平素熱鬧的街巷此刻冷冷清清,行人罕見,除了門窗已被砸得支離破碎的店鋪房舍,家家關門閉戶,而且越往前行,空氣中彌漫的血腥越為濃重。看見第一具被殘虐致死的血淋淋暴棄於街頭的屍體,赤俠群還隻是稍稍皺了皺眉頭,可當一具具身著平民服飾慘不忍睹的屍身相繼入目,連成一場浩劫之後的淒慘,他的雙眼終被刺痛,無法正視,簡直懷疑身在夢中或誤入了別的什麼陌生的城市。狠狠掐一把大腿,疼痛絲毫不能改變什麼,街巷一如既往的熟悉,不是夢,亦沒有走錯,這就是他曾了如指掌的平棘城,隻是繁華掃盡,以一種無法可想的冷酷變成眼前的血腥荒涼。他很擅長苦中作樂,擅長到可以自欺欺人的地步,總能在無邊苦難中找到快樂的蛛絲馬跡,好將苦難甩到一邊,自得其樂,可這一次他不能夠,有生以來第一次了解了什麼是悲憤,第一次明白了什麼是屠殺!
他衝動地想要為那些慘死的人們做點什麼,卻不知該如何去做,求助地望向沙叱勳與多泊牙青,他們卻各自表現出司空見慣的冷漠,毫無憐憫。要是寒花笑在就好了,他一定不會像沙叱勳他們一樣冷漠,亦不會似自己這般不知所措,他看上去似乎比所有人都要軟弱,都要容易屈服,可當所有人都軟下去時,你才會驚訝的發現最後依然挺直腰板站立著的卻是他。
沙叱勳看出赤俠群情緒的激動,表達一下友善,握住他胳膊:“趙州承平日久,你沒有見過這樣場麵吧?以後會習慣的,這才是開始,很快你就會看到真正的血流成河。走吧,我們幫不上他們。”在北方,部族間的殘殺遠比這個觸目驚心。
赤俠群狠狠地甩開他,宣泄:“去你媽的習慣,老子永遠都不會習慣!這裏麵沒有你的父老鄉親兄弟姊妹是吧?你這狼心狗肺該死的突厥佬,滾開,少給老子指手畫腳!”
沙叱勳歎一口氣,不計較他的狂暴:“我不是突厥佬,可你看清楚,死的這些人裏有你說的突厥佬,還有契丹人、靺鞨人、波斯胡、粟特人和我們鐵勒人,唯獨沒有你們漢人。”
赤俠群眼睛有些充血:“你懂不懂老子說什麼?不管他們是什麼族人,都一樣手無寸鐵!”
多泊牙青有些緊張地四顧,輕聲:“求求你赤大爺,別吼了,大哥和我就算狼心狗肺亦是為著一口義氣來幫寒兄弟和你,你老人家是英雄好漢,可不能白白害了大哥和我的性命是吧?”
沙叱勳:“你這般大喊大叫,把他們招惹來,我大可以陪你豁出去殺個痛快,可他們無非是些端人碗聽人管的嘍囉,殺得再多有什麼意思?與其白白拚掉自己性命,不如暫且隱忍,等找出罪魁禍首,再給他算帳。”
赤俠群不依不饒地再吼一聲:“就吼怎的?你們怕死滾蛋!”卻是色厲內荏,終於狠狠一跺腳,一言不發地悶頭向凶宅方向衝去,不再繞走小路,有點巴不得碰上那些殺人凶手,大開殺戒。
可世間事往往不如人意,常常你刻意想躲開什麼偏躲不掉,等你不想躲了想一頭撞上它,它卻又繞著你走,怎都不叫你碰上。赤俠群一路招搖到凶宅前,竟連一個鬼影都沒遇見,平棘城仿佛成了一座死城,獨獨剩下他們三個活人。
天色越來越黑,赤俠群情緒已稍稍穩定,不再暴怒,轉為沉悶,領先翻過牆頭,進到院中。沙叱勳緊隨其後,甫入院中,便覺得氣氛有些詭異,惟恐赤俠群不知深淺,一把拽住他,示意後麵跟來的多泊牙青看住他點,自己插到前麵謹慎探路。
幾重院落沒有絲毫燈火,黢黑一片,想到赤俠群稱它為凶宅,沙叱勳再膽大脊梁仍不由涼氣暗生,腳下踟躇,小心翼翼地來在第二進左側月亮門邊,探頭正往內張望,耳畔一個陌生聲音倏忽響起:“二哥,我們還是不要進去吧?上回進去就給死丫頭擺布一道,差點轉不出來,不如你守在此間,我去把大哥四弟他們都找回來,輪流看著,等那丫頭出來,拿下審問,到時候不怕她不老實交待!”
沙叱勳嚇一跳,手落劍柄,四顧,了無人跡,將靈覺提升到極限,仍覺不出絲毫人息,迷惑中,另一個聲音旋即響起,清晰得如在耳畔:“你沒見老四的樣子?小丫頭落在他手裏,怕不死亦要給扒層皮。再怎麼說,那亦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頂多嚇一嚇亦就罷了,還是別去叫他們,我們自己辛苦點守著。老三,你說這暗道會不會有其他出口?”
說話的人一定不在附近,沙叱勳卻無心理會其中詭異,完全被交談內容吸引:暗道、神秘的凶宅,會不會和趙州九庫有關,他們說的那個十幾歲的小丫頭會不會是連鑲玉?
“老三的”聲音:“難說,要是後院那幾個人還在就好了,我覺得他們人都不錯,老實說要不是礙著一起長大的情分,我寧願跟他們一道亦不願跟大哥老四混一塊堆。”
“二哥”輕輕歎一口氣:“誰說不是,可話說回來,幸虧他們都沒回來,要不然真打起來,我們怎辦?總不能為了外人自家兄弟先火並起來吧?老三你要記住,不管到哪一步,兄弟就是兄弟,大家這麼多年一道辛辛苦苦打熬過來,別為了一個女人把兄弟情分給扔了。”
“老三”稍稍沉默:“我是蠻歡喜那個左懸燈,可人家哪裏會看上我來?我亦沒存非分之想,隻是越來越看不慣大哥和老四的做派,他們亦看不慣我們,你還沒瞧出來?他們早想甩開我們,隻是翅膀還不夠硬,才這麼攏成一團的想靠人多賣個好價錢,等在英零娛身邊站穩腳跟,跟我們翻臉是遲早的事。”
“二哥”聲音:“別瞎說,大哥亦是為了兄弟們能混出個模樣才低聲下氣到處攀扯,我們需體諒大哥一片苦心,他留我們在此不是想甩開我們,隻是怕我們受不得委屈。”
“老三”“哼”一聲:“我不信你真不明白,他們和我們壓根不是一路人,半點都不講江湖道義,二哥我今天把話挑明來,不是看著你麵子,我早就走了,跟他們混一塊堆,偷雞摸狗啥壞事都幹,真憋屈死我了,二哥你別光想著全了兄弟的情分,亦得看看那都是幫子什麼兄弟,老五、老六和小意都給他兩個帶壞了!”
沙叱勳聽他們盡說些不相幹的同門鬩牆,眉頭大皺,卻無可奈何,正有些焦躁,腦袋倏忽被人一拍,赤俠群不耐煩的聲音旋即傳來:“你幹什麼呢,傻了麼?縮在這裏半天都沒個動靜。”
沙叱勳趕緊示意他噤聲,經驗老到地一扯他往旁邊掠開,打算換個地方繼續竊聽,可對方似乎聽到動靜,再沒有任何聲息。他不由懊惱地瞪一眼赤俠群,壓低聲音:“幹嗎拍我腦袋?”
赤俠群振振有辭:“黑咕隆咚的,我怎知道你腦袋在哪?什麼大不了的,又沒衝你腦袋撒尿。”
沙叱勳跟他掰不清,索性不理他,凝神搜索,依舊一無所獲,試探地往裏院扔出一塊小石子,略無反應,心中困惑加劇,思忖片刻,悄然潛回到先前位置,說話聲再度入耳,是“二哥”聲音,話題又回到暗道:“……小丫頭明知我們要對付她,還敢回來又溜進去,這暗道裏肯定是埋著寶藏。”頓挫,歎一口氣,“老三,你說要裏麵真有財寶,被我們找到來,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們這幫兄弟的交情會不會就此到頭?”
沙叱勳才懶得理會他們兄弟交情,暗叫僥幸,愈發斷定此間有趙州九庫入口,還想聽下去,見赤俠群好奇地湊上前來,惟恐被他聽見,趕緊退後一步,迎住他,輕聲:“剛才好像聽到什麼聲音,一轉眼又沒了。走,找泉蓋峙和左懸燈去。”拉住他,不動聲色地繞過能聽到聲音的位置,進到裏院。
赤俠群哪裏知道他心思?小聲叮囑:“這院子裏住著另一夥人,不太靠譜,別驚動他們,免得麻煩。”躡手躡足,帶頭潛往後院。
後院一片死寂,赤俠群挨屋搜索,自然一個鬼影都找不到。沙叱勳心中有數,卻不說破,不動聲色地跟著,暗中盤算著該怎樣將他支開。赤俠群轉遍所有屋子,仍不死心,再度回到百丈冰房間,弄開當日練甲乘幾人藏身的複壁,依舊一無所獲後,發起急來,悶頭向前院衝去,打算尋練甲乘一夥問個明白。沙叱勳機敏地看穿他心思,一把將他拽住:“有些不對呢,此間沒有一點打鬥過的痕跡,應該沒有發生過意外,泉蓋峙和左懸燈會去了哪裏?”
赤俠群:“我哪知道?”掙脫他的手,“去問下前麵那幫兔崽子。”
沙叱勳另一隻手再度將他扯住:“少安毋躁,此間既然沒有打鬥痕跡,泉蓋峙他們不在肯定跟前院住的人沒有關係,多半是碰上什麼急事離開,前麵那些人既然不太靠譜,去問他們怕亦是白問,沒準還騙我們一把,還是別去自討麻煩。”見赤俠群安靜下來,放開他的胳膊,“你和泉蓋峙他們既是伴當,他們去了哪裏,你心裏總該有點數對吧?不如這樣,你去找找他們,”側頭向多泊牙青,“你陪他一道,好有個關照,我留在這裏守著,免得他們回來錯過。”
赤俠群撓一撓頭:“懸燈神出鬼沒的我就是能掐會算亦弄不清她在哪裏,老峙麼?要照顧百丈冰,除了這裏亦不該亂跑呀,這叫我去哪裏找他們?”
沙叱勳眼珠一轉:“你們在趙州最大的對頭是左言遲吧?我這多年經驗,要是不見了朋友,又不知他們會去哪裏,最好的辦法就是去找他們的對頭,你的朋友們會不會是落在左言遲手裏?”
赤俠群聽得連連點頭:“有理有理,左言遲這王八蛋,別叫我看見,看見了一刀拍死他來!”
沙叱勳:“我知道他在哪裏落腳,”以退為進地,“要不你留下來守著,這裏不能沒人,我和多泊牙青去探探左言遲的狗窩。”
赤俠群不出沙叱勳所料地斷然搖頭:“我才不留下來,非得親自去教訓教訓左小兒,個欠收拾的王八蛋專給我們過不去!要不讓老多留下來。”
沙叱勳:“泉蓋峙不好打交道,多泊牙青怕說不清楚,”轉向多泊牙青,“你亦知道左言遲落腳處,你帶赤俠群去,還是我守在這裏。”
赤俠群失去耐心,不管多泊牙青願不願意,摟住他肩頭便往外行去,“老多我看你頂大塊頭,這麼晚沒吃飯餓壞了吧?走,我請你吃大餐去,順便先打一仗熱熱身子。”
多泊牙青瞥眼沙叱勳,沒得選擇:“好說,你先放開我來,這樣子看著多不雅相。”擰身脫離赤俠群魔爪,老實隨他趨至院牆邊,翻出去來在街上。
街上愈發冷清,多泊牙青對城裏情形不熟,東張西望辨別一會兒方向,了無頭緒,向赤俠群:“我才來幾天,不太識路,安仁坊平安客棧你可認得?”
赤俠群拔腿往西行去,自負地:“平棘城裏你隻要叫得出名字的地方就沒我不知道的,閉著眼睛都能走到。”
大街小巷了無一人,寂靜得猶如末日,多泊牙青老老實實跟著他轉彎抹角走了有一柱香工夫才來到平安客棧後門,赤俠群待要翻牆而入,被他一把拉住:“我想起來,知道怎麼走了。”
赤俠群不悅地:“知不知道的,反正都到了,準備打仗。”
多泊牙青一怔:“到了哪裏?不是要去找那姓左的麼?”
赤俠群一腦袋漿糊:“你不說他的狗窩在安仁坊平安客棧?這裏就是。”
多泊牙青叫屈:“我哪有說他住在這裏?是大哥和我原先住在這裏,到了這裏我才知道怎樣走法,才找得到姓左的住處。”
赤俠群恍然:“不早說,哪用這麼麻煩?都說了隻要報個名我就能找到,你怎麼死心眼子!”不耐煩地,“你直接告訴我左言遲狗窩在哪吧。”
多泊牙青一根筋地:“說了讓我帶路,我就該把路帶好來,弄錯來怎辦?”轉身向東走回,這才回答“姓左的住在福壽坊大得意客棧。”
赤俠群氣得兩眼發直,恨不得踹他一溜跟頭:“多爺爺,我算服了你也,福壽坊就在順心坊邊上,大得意客棧離我們出來地方隻隔了一趟大街,這半天合著老子陪你逛馬路來著!”歎一口氣,“冤死我了,昨晚上夢見跟小娛逛馬路,沒想到處女逛會毀在你個死突厥蠻子手裏!”
多泊牙青不說話,悶頭走出一段,才開口:“等會到了大得意客棧我們直接就打進去麼?”
赤俠群沒好氣地:“廢話,你還指望姓左的八抬大轎抬我們進去?”
多泊牙青:“不行,他們人多勢眾我們打不過的,再說我們主要是去找人,打起來還找個屁?你不要動不動發火,冷靜點,動動腦子。”頓挫,“依我說,先溜進去,看看你朋友到底在不在裏麵,在的話先救人要緊,就算不在,我們亦暫時別惹他,先找到你的朋友才是正經,他們這麼晚都沒回來肯定是出事了。”
赤俠群一時啞然,本就擔心懸燈安危,才火大,被多泊牙青一說,擔憂升級,連發火的氣力都沒了,雙腿亦有些發軟,走出好一段路,才緩過一口氣來,強打精神:“你個烏鴉嘴少羅嗦,我朋友個個神出鬼沒,晚回來點能出什麼鬼事?”心中焦慮,腳下不由加緊,不多工夫便抵達大得意客棧後門。
多泊牙青怕他亂來,將他拉到牆下陰影處,壓低聲音:“這裏都給左言遲包下,裏麵全是他的人,眼下城裏夠亂,他們肯定會加強防備,不能冒冒失失進去,我知道裏麵走法,先進去看看,你替我把風。”
赤俠群待要開口反駁,一陣細碎腳步傳來,趕緊閉嘴,聆聽,腳步分明是從院牆內傳來,依稀是兩個人行走的聲音,有點鬼祟,卻分明不是什麼高手,片刻工夫接近,隔著一道牆停下,爾後是小心翼翼攀牆聲音,一顆黑乎乎的腦袋旋即探出牆頭,胡亂張望一下,登牆,躍下,恰好落在他跟前。他來不及細想,掄起大夏龍雀,連鞘砸在此人後腦勺上,後者哼都不哼一聲,相當果斷地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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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衣不蔽體皮包骨頭的孩子歡呼著撲到銑九懷中,另一個稍大一點的小女孩向前迎出幾步,看見生人,便澀澀地站住。油燈下,一個同樣衣衫襤褸的中年婦人訥訥地站起,有些不知所措地用手來回在滿是補丁的衣襟上抹著。
銑九摟住四個男孩一人一口地亂親一通,完了從懷中鄭重地掏出一個小油紙包,展開:“看爹給你們帶什麼好吃的東西來了。”現出幾個幹巴巴的胡餅。
四個的男孩的眼睛都亮起來,三個小些的孩子異口同聲地問:“這是什麼?”
大一點的男孩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這是餅,上回趙家的金寶說隻要我給他當馬騎就給我一塊吃,我才不理他。”
最小的一個男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胡餅,小聲地:“爹,這個可以吃麼?”
銑九拍拍他毛茸茸的小腦袋:“就是給你們吃的,一人一個。”
三個小的男孩齊聲歡呼,爭相在油紙包中挑選著最大塊的胡餅,直到滿意。最大的男孩耐心地等他們挑完,才伸手隨便拿了一個,掰成兩半,一半自己吃,一半再分給三個弟弟。銑九欣賞地撫摸一下長子的腦袋,往裏走到妻女跟前,將剩下的兩個胡餅先遞給女兒:“丫頭,亦有你一份,來,拿著。”
女孩比連鑲玉還小,頂多十一二歲,看著胡餅咽了咽口水,搖頭,將手縮到背後。銑九伸手拿一個遞過去,見她堅定地往後躲閃,便歎一口氣,將胡餅放回油紙包,遞給婦人。婦人小心地接過去,包好,放在桌上,眼睛卻一直有些惶惑地看著門旁的寒花笑。
銑九介紹:“這是我好兄弟,叫二愣子。”吩咐兒女們,“叫人。”
四個男孩便參差不齊地叫聲“叔叔”,寒花笑雙手習慣地伸進口袋亂摸起來,這一次是真想掏出點值錢的東西給孩子們,卻什麼都沒掏出來,僅有的幾個銅板大約已掉在商河裏。
失望地收手,心中忽來一陣酸楚:銑九,窮困潦倒,有一個很醜的老婆和一群嚴重營養不良的孩子,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可他沒有被壓垮,和他的妻子兒女們頑強地堅持著,並在苦難的夾縫中享受著他們自己的天倫之樂,有忍耐、有關愛、有博大,有自尊!與他們相比,他其實幸運得多,亦脆弱得多,左懸燈,本來就不可奢望,能與她有一段模糊得說不清楚的情感糾葛他本該心滿意足,卻沉迷至無法自拔、要死要活,不知不覺中淪為一個把錯誤當日子來過的可憐蟲。是該醒醒的時候了,學一學赤俠群,忽略不願去想的問題,善忘不願記住的事情。江湖漢子很無奈,很無奈的江湖漢子要懂得苦中作樂,否則會很快被苦難淹沒!
燈芯剪得很短,鬆油燈光線很暗,在一家七口的天倫之樂中寒花笑羨慕著覺察到自己的多餘,悄然退出屋子。這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除了正屋隻有一間廚房和一間柴房,房子都很破敗,八麵透風,處處都顯出主人的窮困。寒花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回應他的是由屋簷陰影下傳出的尤俠的聲音:“往下,有什麼打算?”
是呀,往下該幹什麼?不急著去找赤俠群,赤俠群無疑正和居心叵測的沙叱勳在一起,由他們去好了,沙叱勳和突厥人會確保赤俠群的安全;泉蓋峙怕已離開了平棘;左懸燈……,趕緊將思緒由她身上跳開。曲未終,人已散,現在,就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去相州尋淩虛度麼?不失是個辦法,眼下平棘城太危險,正好可以回避一下,可,他又怎能放心在這個時候離開?不行,要留下來,明鏡壇那文士的眼神令他為之心悸,無論他是不是鬆間照,他的胸中一定堆積著洶湧的仇恨,那仇恨不僅針對英零好,他亦不止要吞沒自己,還要湮滅整個趙州,最少是整個平棘城。一定要留下來,設法去阻止他!再說,淩虛度並不是趙州九庫的唯一線索,連鑲玉亦不容忽視,目前還沒有十足的證據證明她正賣力尋找的一定就是財寶,丁問二不是一個可靠的人,他的話需先打一個折扣再聽,他亦更危險,如果被他找到武器,一定會拱手獻給左言遲。這兩人已經相當接近趙州九庫,必須牢牢盯緊他們,絲毫都不可以放鬆。
胡思亂想著,靠近尤俠,輕聲:“有錢麼,借我?急用。”
尤俠從懷中掏出一大把銅板,遞給他,再掏一遍,把剩下的全部掏出:“就這點了,我不會存錢。”他巴不得多借點給寒花笑,多借一點就多一分人情,他不在乎錢,隻想學到更高層次的技藝。
寒花笑將銅板納入懷中:“我會盡快還的。”
尤俠:“不用,要還的話你現在就還。”
寒花笑縮進陰影中,與他並肩靠在牆上:“今晚,可能走不了,明天我打算進城。你呢?”
尤俠:“跟你一起。”
寒花笑:“有點危險呢,不如在這等我好了,我會回來的。保證。”
破柴門恰在此刻打開,銑九閃身出來,四下張望。寒花笑發出點聲音,他才湊上前來,黑暗中看不清臉色,聲音有些含糊:“要不,今晚住下來?你們到屋裏住。”
寒花笑早看見他們家唯獨正屋有張臥床:“好,住下來,我們住柴房,幹草鋪好了比床舒服。”掏出剛剛借來的銅錢,一股腦塞進銑九懷中,“別嫌少,給孩子們添件新衣服。”
銑九趕緊往外掏,死活不肯。寒花笑摁住他手:“天冷了,不能苦了孩子,九哥我們自家兄弟你要見外大家就處不成了。”
銑九是個實在人,見寒花笑動情動理,不再堅持,還想勸寒花笑兩人住正屋,自己一家擠柴房,兩人卻已自顧進了柴房。
尤俠打亮火折,點起一枝小火把,寒花笑則在屋角用幹草鋪起臨時床鋪。銑九知道勸不來,隻好上前搭手幫忙,很快將幹草鋪好。安頓妥當,稍聊幾句,銑九滿懷歉疚地退出柴房回正屋去也。
寒花笑收拾心緒,想到明日進城凶險莫測,此刻能多恢複一點能力明日便少一點危險,而尤俠與自己雖非同源,卻都是頂尖組織的殺手,內功路數大同小異,聯手療傷大法頗可應用,詢問:“尤先生,我有一套功法,自己想出來的,與師門無關,先生若不怕吃虧我們可以交流一下。功法不是打仗用的,可以叫做聯手療傷大法,先生沒有受傷,眼下交流肯定沒什麼好處……”
尤俠斷然:“寒先生別客氣,我分得清吃虧還是賺便宜。”這套聯手療傷大法聽起來就有獨到之處,學會來當然是賺了天大便宜,“我該怎樣做?你說。”
寒花笑伸手與他相握:“很簡單,你順著我做,掌握規律後你可以代替我引導氣息。”殘存的微弱氣息暗渡,與尤俠連通,試探著將兩股稍存差異的真氣糅合,順連通的內環境運行。尤俠武學天賦極高,容易地理解對方內息走向,順勢將自己內力導入寒花笑體內,坦然交由他牽引,貫行於二人周身,於求同存異的融合中漸入佳境。
寒花笑先前曾與赤俠群、安雄兩人聯手療傷,赤俠群偷懶,完全依賴他,根本沒想過自己掌握引導氣息的方法,而安雄年紀已大,反應變得遲鈍,掌握導息方法足足花了半個多時辰,此刻的尤俠卻僅僅在兩三個循環之後便基本了解其中奧妙,漸漸接替寒花笑成為主導者,讓寒花笑能更好的進入忘我之境,修複創傷,再生能力。
遊離於狀態之外,遲遲無法潛心的反而是寒花笑,一個問題困擾了他很久:同為頂尖殺手組織的殺手,他與尤俠的內息雖同屬陰柔綿長的一類,卻存在諸多異逆,全靠著兩人對內息深刻的了解才得以融會貫通,而無論是赤俠群還是安雄,卻根本不存在這種問題,他們三者的內息融合得太容易了,仿佛同源之水分而複合,難道赤俠群與安雄給自己師門真的存在著什麼淵源?
如果有,倒不失為一個不殺赤俠群的好借口,淵源越深越好,深到先生無話可說,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