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突如其來,城內城外,紅日軍與契丹軍成群成片摔倒,坍塌的城牆不分彼此地胡亂砸下,傷人無數。混亂之中,強震一波緊接一波地襲來,厚實的城牆在接踵而至的劇震中如風中之柳,搖搖晃晃,紛紛塌陷……
足足有半柱香工夫,混亂的悲鳴哀號聲中,大地這個間歇性狂暴者才漸漸斂起突如其來的崢嶸,怒霽狂息,重歸寧靜,寧靜得怪異而慘烈,殘城上下,一片蕭然,所有人都被大自然的威力震懾,恐懼得難以自拔。
左功定最先由混沌中清醒,清醒的一瞬他已明白對他而言,這不是一場災難,而是天賜,不止將他有死地之中解救出來,還為他鋪平了勝利的道路。他絕不肯錯過老天的厚賜,驀然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歡呼:“蒼天助我,摧城陷地,天亡信都,眾兒郎,隨我衝!”拔出佩劍,當空一舞,一馬當先向崩陷的城池缺口衝去,契丹軍本已瀕臨絕境,聞聲登時振作,輕易地相信了他的蠱惑,認定是老天襄助,紛紛呐喊咆哮,緊隨左功定向缺口衝入。
被蠱惑的不止契丹軍,紅日軍亦對左功定的話深信不疑,軍心瞬間被擊得粉碎:拚死保住城門不失,城池卻瞬間崩塌,冥冥之中分明有神明在幫助著敵人,人怎麼可以同神明對抗?!
不知是誰第一個轉身開逃,僅僅瞬間之後,崩潰便如洪水決堤,一發而不可收拾。
突如其來的地震完全在寒花笑常識之外,懵然中,與花歸處攜手躍下城頭,落在泉蓋峙跟前,三人相互支撐,才沒有摔倒,際此還過魂來,卻再沒有辦法遏止紅日軍如潮水般的逃亡。寒花笑幾乎被虛弱淹沒,他不得不接受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信都城不可避免地即將陷落,不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亦不是陷落在契丹人的武力之下,而是陷落在不可逆料的天威之中,難道,一切早都由上天注定,人力直如螳臂當車,根本不可改變扭轉宿命?
花歸處與他攜手並肩,同樣迷茫,同樣沮喪,垂頭喪氣:“這他媽打的叫什麼仗?”眼見左功定衝進城中,不敢再耽擱,“我們已盡力了,走吧。”
泉蓋峙亦無聲歎息:“這一仗真窩心,走!”翻身欲去。
寒花笑努力振作一下精神,向狂奔過來的選三疾呼一聲:“選兄,你盡量集結隊伍,撤回山莊。”紅日軍被他拉入戰局,他必須給他們一點點力所能及的交代,盡量多爭取一點時間掩護他們撤退,先前來不及射出的一箭再度搭於弓上,鎖定已衝到近前的左功定,弦驚霹靂,激,射而出。
泉蓋峙聞聲止步,與花歸處對視一眼,各自明白寒花笑心思,花歸處苦笑:“認識你算我倒黴,要瘋一起瘋,瘋他娘個天翻地覆!”毫不猶豫,利劍一揮,猱身而進,撲向左功定。
泉蓋峙金刀光芒再起:“就再殺一回駱務整!”緊隨殺出。
寒花笑急呼一聲:“十個彈指,不要戀戰,完了花歸處先走,我斷後。”棄弓拔劍,亦向左功定殺去。十個彈指是他們三大傷兵的極限,雖說短暫,對紅日軍而言仍彌足寶貴。
選三腦瓜不好使,卻認人聽話,飛身躍上一匹戰馬,嘶聲吼叫,招呼盲目逃竄的紅日戰士向他靠攏。紅日軍畢竟訓練有素,選三亦頗有號召力,振臂一呼,四散甲兵紛紛奔來,很快集結成兩三百人,選三命一名頭目領著有馬的百十人先走,剩下找不到戰馬的簡單結成一個方陣,他親自率領徒步後撤。
花歸處此刻已殺至左功定跟前,衝鋒陷陣雖然他比不上泉蓋峙凶猛,可佐以速度,仍然威力實足,利劍氣勢如虹,落盡繁華,簡約明快,不分青紅皂白,一輪狂攻,即便是重創未愈,戰力銳減,仍以先聲奪人,殺得左功定手忙腳亂,疲於應付。
然則,左功定畢竟為頂尖好手,久經陣戰,迅速適應花歸處節奏,逞絕對實力,壓製其火力,以慢打快,以穩搏險,數息之間,便扳轉局麵搶得上風。
花歸處一口銳氣耗盡,心知一旦陷入纏戰,絕無益處,照搬白狼坡殺法,興盡而返,搶攻一記,迫左功定稍稍後退,利劍順勢橫斜,挑翻幾名剛剛趕到助攻的契丹戰士,擰身便走,騰出空位,讓給側後的泉蓋峙。泉蓋峙知機補位,放開側後,交由附影而至的寒花笑掩護,金刀光芒陡漲,鎖定左功定便是一輪狂風暴雨的猛攻。
左功定剛剛適應花歸處殺法,對手卻倏忽換做強橫凶猛的泉蓋峙,大感不適,被一往無回的金刀迫得連挫數步,才勉強站穩腳跟,緊急改弦易張,去適應泉蓋峙打法。
泉蓋峙先前與何阿小奪門激戰,幾乎已是精疲力竭,此番強催全部潛能,傾盡全力,僅可維持一波攻勢,後繼乏力,攻勢盡頭,刀衰氣竭,不敢稍稍耽擱,圈刀旋身,砍翻數名包抄而上的契丹戰士,緊隨花歸處後撤。
契丹軍際此大量湧入城內,四麵合圍而上,留給寒花笑的隻餘幾個瞬間,過期不撤,他將陷身重圍,再無逃生希望,可他似乎根本沒弄清處境艱險,略無去意,順泉蓋留下空隙,秉劍直入,欺至左功定近身,劍行小巧,以距離之近,加快頻率,瞬息之間出劍如雨,將左功定殺得雞飛狗跳。
左功定幾個彈指之間,數易對手,風格迥異,且上來都是不要命地猛攻,大感無所適從,被寒花笑高頻攻擊完全打亂節奏,窮於應付,腳步幾乎鬆動。然則他心中頗為篤定,明白大勢在握,隻需苦撐少頃,包圍完成,形勢會即刻逆轉,寒花笑將淪為甕中之鱉,因此即管艱難,仍不肯稍稍退卻,咬牙硬扛,擔心一旦後退,會衝亂和影響全軍跟進之勢,被寒花笑駁去鋒頭。
一念之差,正中寒花笑下懷,他最擔心左功定會向後退卻,拉開距離,那樣他將很難保持近身控製。於近身肉搏他頗有心得,高頻劍擊雖然強度不夠,難以演為致命一擊,卻容易全麵控製對手,掌握主動,對重創未愈,戰力銳減的寒花笑而言,此為最佳戰術。而他的用意並不僅僅於此,成功將左功定圈牢鎖定之餘,刻意以紛紜亂劍繚亂其視線,當其全部注意被劍尖吸引,他瞅準一個空隙,出劍同時,閑著的左手突然閃電般探出,若無其力,直抓左功定麵門。
無需用力,左手因其輕靈而迅速,快到毫無道理可言,快到令左功定完全沒有辦法躲避。左功定能趕上那隻左手速度的唯有思維與恐懼,刹那之間,他猛然明白了寒花笑的意圖:他根本不是要格殺自己,隻是想撕下自己戴在臉上的麵具!
動作不可能趕上思維的速度,左功定身體的重心已被利劍牽引開,再沒有可能躲過那隻毫無攻擊力卻快得讓人心碎的左手。他的心刹那之間仿佛墜入冰窟,涼了個底透:一旦原形畢露,會有什麼樣的結局等待著他?就算能夠僥幸逃脫何阿小毒手,他的雄圖大略亦將從此付諸東流!
可,這一天似乎注定了是左功定的幸運日,大地的惡作劇仍在繼續,並再一次奇妙地拯救了左功定,當寒花笑的左手觸及他麵孔的一瞬,腳底劇震勃然再興,猝不及防下,他一個趔趄摔出,左手擦著駱務整的麵皮劃過,失之毫厘,沒能撕下這張失去了生麵的麵具。平衡盡失中,他心底哀鳴一聲,卻已顧不上絕望,努力調整身形,乘四麵圍來的契丹軍亦被震得東倒西歪,跌跌撞撞地翻身向泉蓋峙追去。
泉蓋峙、花歸處已奪來三騎戰馬,寒花笑飛身趕到,躍上空著的一匹,仍是花歸處當先開路,泉蓋峙居中,寒花笑殿後,急向城南方向馳去。
餘震仍在持續,隻不如先前強烈,一刻之前還樓宇林立的信都城已是遍地廢墟、滿目瘡痍,寒花笑心中一片悲涼,昏頭昏腦地感覺這一切災難都是自己一手造成,或許是自己違逆了天命,非要拯救這座注定淪陷的城市,以致它遭受了如此嚴厲的天譴。
無法言喻的頹喪中他無心控馬,臨時坐騎不知是被地震嚇壞,還是不滿新主人,拐過街角後,忽然暴躁起來,前仰後撅,想把寒花笑甩下馬背,速度驟減,眨眼被前麵的泉蓋峙甩開一段不短的距離。
寒花笑被狠顛了幾下,才緩過神來,勉強振作一下精神,正欲催馬,靈覺勃然而興,眼角餘光隨即看見左前方一道黑影暴現,甩手投來一蓬暗器。戰馬不聽指揮,控製不靈,寒花笑沒法可想,急踏馬鐙,欲躍下戰馬,殊不料鐙繩已然損壞,不堪重負,奮力一踏之下,猛然崩斷,他登時重心失衡,一頭折下馬來,全憑身法靈巧,在平衡盡失的情形下仍借助一切可以憑恃的力量,極盡扭曲,避過紛紜射來的絕大部分暗器,隻踏空的左腿被一枚透骨鋼釘擊中。
落地,身被十幾枚透骨釘的戰馬已負痛咆哮著亂衝出,寒花笑這才看清,突襲者正是方才在定武門被自己趕走的嶽先河,投完暗器,即刻惡狠狠直撲過來。寒花笑僅僅恢複的一兩成戰力,在定武門消耗殆盡,再無一戰之力,而前麵泉蓋峙已一無所覺地拐過街角。強行往前,突破嶽先河攔截的機會渺茫,寒花笑別無選擇,不顧腿傷,擰身折入右前方一條小巷,亡命狂奔,試圖逞絕對速度將嶽先河甩開,可才入巷中,左腿便微覺麻木,心中叫苦,明白透骨釘上必是淬了毒藥,逃走的念頭變得不切實際,無可奈何,悄然拔下腿中透骨釘,暗扣於手心,斷然煞住身形,回身應戰。
嶽先河恨透了寒花笑,雖知等他腿上毒性發作更容易對付,卻哪裏忍得住?快步追入巷中,二話不說,戰刀一掄,卷起狂飆,直劈寒花笑麵門。
寒花笑心中有數,憑自己僅存的那點點能力想掌握廝殺節奏絕不容易,不可按常規殺法,唯有鋌而走險,強逞一念鬥誌,橫劍硬接對方猛劈,乘勢往嶽先河近身欺入。刀劍駁火,強弱若判,寒花笑被震得四肢麻木,三魂七魄出竅,全憑意誌支撐,才不致當場委地,且成功切入嶽先河近身,鮮血狂噴之餘,竭盡所能,運劍如風,工極小巧,認準嶽先河要害紛紜亂刺。
嶽先河在太陽旗中亦是前三甲的好手,一招交實,立即看出寒花笑已是強弩之末,精神大振,雖不適近身作戰,卻哪肯退後半步示弱?恃強而悍,手忙腳亂應付寒花笑高頻攻擊之餘,悄然蓄勢,美好盤算,等寒花一輪攻擊結束,後力難繼之時,即刻推刀發動致命攻擊。
儼然是方才與左功定一戰的翻版,寒花笑以弱挾強,瞬息之間將嶽先河封鎖在一個極度狹小的空間之內,左手再度突起,因無需用力而超越極速,根本不給嶽先河任何機會,快到毫無道理可言,淬毒透骨釘原物奉還,穩穩紮入他的右眼。
嶽先河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吼,本能地戰刀亂舞自衛,空著的左手則捂住右眼。寒花笑盡顯殺手本色,如幽靈一般往右翼疾旋出去,轉入他殘餘視線的死角,乘他一瞬間的慌亂,搶出先機,利劍破罅而入,幹淨利落地斬下其首級。
嶽先河屍體委地同時,寒花笑精神一泄,頓覺天旋地轉,來不及再行振作,眼前已然一黑,不可挽回地一頭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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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醒,睜開雙眼,所見熟悉得令他迷惑,分明正是落雁山莊秋雲岫宅第他曾經住過的屋子,上一次亦是這般蘇醒,令他不由懷疑自己壓根不曾從上一次的重創中複原,隻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噩夢,由初到落雁山莊開始,一直做到現在:依然是當初的病塌,依然是一身創傷,依然……
秋浩風的小腦袋從窗口探進,旋即是他清亮的童音:“爺爺,他又醒了!”一個跟鬥從窗口翻將進來,跑到他的床前。
寒花笑剛要阻止,他的小手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身上最疼的地方摁了一摁,立即撤回,充滿研究精神地分析著寒花笑疼得扭曲的麵孔:“真的很疼麼?你別裝來,我就輕輕摸一下能有多疼?”
寒花笑呻吟:“輕輕的,都不要摸了,好麼?”
腳步聲傳來,秋浩風離開床,退到窗邊,卻不翻出去:“你怎麼老是會被人打得稀巴爛來?”
寒花笑努力回想著昏迷前發生的事情,依稀記起最後看到的,是嶽先河倒下的屍身,自己怎會又回到了落雁山莊呢?迷惑中,門簾挑起,一張熟悉不過的麵孔探進,然後整個人走將進來。
出乎意料,來人不是秋雲岫,赫然竟是左言遲!
寒花笑徒勞地掙紮一下,卻被劇痛淹沒,頹然而止。
瞥一眼賴著不走的秋浩風,左言遲吩咐:“外麵玩去。”才來在寒花笑麵前,拉把椅子坐下。
秋浩風頂不情願:“你們說你們的,我又不惹你們來,憑什麼叫我出去?”被左言遲一眼瞪來,服軟,翻身躍出窗外。
左言遲轉向寒花笑,幹咳一聲,神情多少有些尷尬:“你的傷沒有大礙,有秋大叔配的草藥,休息幾日便可上山打老虎去也。”
寒花笑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穩住心神,強忍住一肚子疑問,虛與委蛇:“看起來,我的小命是左先生救下呢?”
左言遲:“是。”胡亂歎一口氣,“我都有些分不清與寒兄到底是敵人還是朋友,私心裏我很願意交寒兄這個朋友,隻怕寒兄不是這樣想法,對吧?”
或許是心情太壞,寒花笑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煩躁淹沒,一時失去控製,覺得這樣鬧虛頂沒有意思,脫口而出:“左先生有什麼話請直說,我很累。”
左言遲再度幹咳:“沒什麼,隻是聊聊,寒兄以為我在鬧虛文對吧?不是,我一直敬重寒兄,家父對寒兄亦大為激賞。”
寒花笑閉上眼睛,想要穩定住情緒,收效甚微:“謝謝,左先生現在應該很忙呢。”
左言遲自不會聽不懂逐客之詞,卻並不挪窩,眼中閃過一絲略帶自嘲的懊喪:“不忙,我實在沒什麼可忙了,寒兄雖然輸了守城之戰,我們亦同樣輸了個底掉,多年心血,全都付諸東流!”
寒花笑重新睜開眼睛:“左先生的話,我聽不明白。”
左言遲苦笑:“寒兄還不知道吧?老天雖然幫助我們奪取信都,卻半點沒給我們便宜,十三庫,已毀於地震!”
寒花笑再度閉眼,良久,才開口:“你說什麼?”
左言遲重複一遍:“十三庫毀了,我們所做一切都已毫無意義。”
寒花笑試圖整理清思路,卻不得其果:“你是說,何阿小真的找到了十三庫?我給大祚榮的七幅殘圖亦並非偽造?”
左言遲歎一口氣:“說來好笑,那些殘圖的確是丁問二偽造,不過並非憑空捏造,他南來冀州還帶回秋陽曦父子的幾本筆記,筆記中記錄了十三庫的設計構思,那八幅殘圖便是按照筆記中的設計構思推衍出來,當時我們亦是太大意了,總覺得設計構思不太靠譜,在實際建造中肯定會有大幅改動,竟沒有順著這條線索探究下去,而何阿小對內情一無所知,得到密圖後,看不懂,將秋大叔擄去,逼他破解密圖,秋大叔認真研讀過丁問二帶回的筆記,頗有心得,真就破解了圖中密文,”稍稍頓挫,“你想都不會想到,十三庫情形簡直與筆記中的設計構思一模一樣,秋大叔他們毫不費力便尋到十三庫入口,並無驚無險地一路找到五座密庫。”搖頭苦笑,“可笑,那時,我還在逼著你交出真正的密圖。”
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聰明人都削尖腦袋到處尋找真正的密圖,末了,卻給一個有勇無謀的武夫憑一份假圖找到了十三庫的武器,可謂莫大的諷刺。寒花笑睜眼,再度打量左言遲,斷定他沒有撒謊:“既然知道位置,你們大可以掘地三尺,再將武器挖出來呢。”
左言遲:“寒兄昏迷了整整一天,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一件件說吧,我們在定武門苦戰時,執失古利和顧行也率人乘亂衝入金烏坊地牢,將左輕揚救走,退到紅日山莊,集結人馬,準備反攻信都,泉蓋峙、花歸處現在亦投往彼處,眼下,信都城內是我們做主,城外卻是左輕揚說了算,何阿小曾試圖出城挖掘十三庫,卻給左輕揚連番襲擊,我們隻有一千多人,消耗不起,沒辦法挖下去,隻好退回城內。”
寒花笑:“紅日軍還剩多少人,能將何阿小逼回城內,還準備反攻信都城?”
左言遲:“還有烈日軍。”稍稍頓挫,“除了左飛揚兄妹,隻有堂定行能鎮住烈日軍,堂定行一死,烈日軍一哄而散,多數都投靠了左輕揚。”
寒花笑:“堂定行死了麼?”
左言遲點頭:“是給人刺殺,刺客手法和你有相似之處,我猜是你的哪個同門,時機精確,一劍斃命,沒給堂定行任何機會。”
左言遲的猜測沒錯,堂定行定是死在葉靜劍下,葉靜痛下殺手,表明堂定行已投靠左功定。寒花笑:“堂家兄弟還真會見風使舵,堂定言呢?他還活著?”
左言遲:“換種說法,堂氏兄弟這亦叫識時務,左飛揚大勢已去,他們不願為他殉葬在情理之中。”稍稍頓挫,“寒兄還不知道吧,靠堂氏兄弟幫忙,左飛揚已淪為我們階下囚圖。”眼中閃過一絲複仇的快意,“當年他以主子自居,對家父頤指氣使,何曾想到會有今日!”
寒花笑睜大眼睛:“你方才說我昏睡了一天?左飛揚已趕往營州,沒可能一天便打個來回。”
左言遲:“誰說他去了營州?他哪都沒去,隻是害怕躲了起來。”
左飛揚何許人也,怎可能害怕躲藏?就算他真的沒有離開冀州,亦一定另有原由,不過,寒花笑對此並不關心,他很累,想安靜地休息一會兒,委婉逐客:“既然十三庫已毀,左先生再逗留冀州毫無意義,準備何時北返?”
左言遲沒有聽懂或是假裝沒有聽懂他言外之意:“快了,孤懸大周腹地,我們堅持不了幾天。”稍一頓挫,“寒兄,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寒花笑心說“來也”,左言遲沒道理平白無故救出自己,此來亦不會僅僅是訴苦談心:“我都這樣子,除了幫左先生睡覺,別的怕是力不從心呢。”
左言遲:“寒兄不用擔心傷勢,我會讓寒兄在最短時間內痊愈。”見寒花笑沒有任何反應,隻好自說自話,“是這樣,何阿小打算在撤離信都之前,處決懸燈、左飛揚和劫燕然,別人與我無關,可懸燈,我一定要救她出來!”
寒花笑:“令尊現在是駱務整呢,要殺要留還不是他一句話,哪輪到何阿小做主?”除非左功定已原形畢露。
左言遲苦笑:“拜寒兄所賜,昨日攔城一戰,寒兄雖沒有撕下家父麵具,可沙叱勳全都看在眼裏,他本來就不信家父是駱務整,現在更是暗中慫恿何阿小,跟家父作對,兩人沆瀣一氣,已將家父架空,晾在一邊。”
再怎麼說,左懸燈都是在刺殺駱務整時被捕,是夥伴,是戰友,寒花笑覺得自己的確有義務救她,可又不想輕易就答應左言遲:“沒猜錯的話,廖清歌是你們安排在駱務整身邊的坐探,對麼?”見左言遲默認,“你可以讓她去救左懸燈。”
左言遲再次苦笑:“她要肯救懸燈,在白狼坡就該網開一麵。”補充,“我雖然沒看見當時情形,卻可以肯定,懸燈必定是被她拿下,對麼?”
寒花笑:“你是說,她們兩個有私怨?”
左言遲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別人私事我不便多說,不過,是。”他太了解寒花笑秉性為人,一言直擊要害:“本來,我沒臉開口,請寒兄去救懸燈,不過,有對不住寒兄的是我,懸燈從來沒做過對不起寒兄的事情,先前救過寒兄一命,還與寒兄並肩作戰,恪盡其力,寒兄不會忍心看她人頭落地對吧?”
寒花笑登時招架不住,掙紮:“左先生手下人才濟濟,隨便派出一個亦比我強得多呢,若左先生非要看得起我,請務必多派幾位壯士,抬著我去劫獄救人。”
左言遲:“寒兄玩笑,我說過會讓寒兄在最短時間內痊愈,兩天之內,我確保寒兄至少恢複八成能力。”頓挫,“家父和我不能出馬亮相,其他人都不足成事,此事隻能仰仗寒兄,寒兄需要什麼隻管開口,我自當不遺餘力,替寒兄安排。”
寒花笑有些痛苦地發現,左言遲根本沒有留給自己任何選擇的餘地,短暫沉默之後,無可奈何地:“她關在哪裏?”
左言遲:“金烏館地牢,何阿小已進駐金烏館,防備森嚴,我可以弄來軍服,配製鑰匙,口令亦會告訴寒兄,剩下的就看寒兄了。”
寒花笑:“看守都是契丹人麼?可我,不懂契丹話呢。”
左言遲早已計劃周詳,在他的計劃列表中,行動人員不止寒花笑一個:“泉蓋峙契丹話說得相當漂亮,”眼角閃過一抹狡黠,“劫燕然亦關在那裏,花歸處怕不會坐視他被砍掉腦袋吧?”三言兩語,將泉蓋峙、花歸處盡數圈入。
寒花笑虛弱地閉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
左言遲卻毫不識趣:“寒兄,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我不是神仙,不可能預先知道何阿小要殺懸燈,更不會預先知道必須寒兄去救懸燈,先前救你,我並無所圖,隻是由衷敬服寒兄人品機智。”稍稍頓挫,“寒兄骨子裏以漢人自居,而我是契丹人,我們的立場不同,在你們看來,我們契丹人是犯上作亂,在我們隻是官逼民反,營州總督趙文翽待我族人豬狗不如,盤剝欺壓,營州饑荒,族人飯都吃不上,他非但不開倉賑濟,還強迫我們去替他修築官衙,天寒地凍,餓殍遍野,不造反我們隻用死路一條!”
寒花笑眼前恍惚而現,一片黑色的荒涼大地上,哀鴻遍野的悲慘景象,無聲地歎一口氣。
左言遲:“世上最硬的道理便是弱肉強食,我們契丹人不缺乏勇氣,可想要進入強者之林,不被別人欺負,光有勇氣不夠,還需要堅兵利刃,所以,我們太想得到十三庫的武器,為了這個目標,不管做出怎樣的犧牲我們都在所不惜!”
寒花笑睜眼,茫然地看著左言遲,一時心亂如麻,左言遲誠然絕非善類,可他從來不曾認為此人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家夥,他的不擇手段換一種角度去看,的確是為著本族而非個人的利益。
至少在這一刻,左言遲的痛苦並非偽裝:“我們父子在冀州多年,早將冀州當做第二故鄉,進城前曾勒令三軍,不得禍害冀州百姓,可事與願違,入城受阻,十三庫又毀於地震,以致何阿小凶性大發,完全枉顧家父禁令,大肆劫掠屠殺,陸寶積被他親手斬殺,有一對年輕夫婦磕頭流血,隻求他饒過他們的孩子,可何阿小卻當著他們的麵將那個小孩撕碎,生吞下小孩的心肝!”眼中竟泛起一絲淚光,“活了二十幾年,我才真正知道什麼叫慘不忍睹,要不是家父拉住,我說不定會衝上去給他拚個你死我活!”
寒花笑感同身受,痛苦地閉上眼睛。
左言遲垂下頭顱,沉默片刻:“先前我來看你,你還睡著,我就看著你,心想,如果我們還有機會合作,一起格殺何阿小,將是何等快事?真有這一天,我絕不會再自顧逃走,哪怕為此而死,亦死而無撼!”
一定會有一天,要叫何阿小這殺人狂魔血債血償!寒花笑:“我真的需要休息一下。”到時,就算需要幫手,他亦絕不會再與左言遲合作。
左言遲終於站起身來:“你歇著。”轉身向門外行去,在門口回頭,遲疑片刻,說,“我是真心歡喜謝羽,卻明白沒有可能娶到她,一時糊塗,就……”懊喪地搖一搖頭,“見到她,替我……,算了。”頹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