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那謹王妃黎媗玉手芊芊,驀地指向蘇苑莛,脆聲道:
“蘇側妃……我要跟你比賽跑馬……”
隻是那架勢,哪裏像是要跟人賽馬,分明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亟待報應一般。
安若溪心底一個激靈,她發誓,她半點也沒有想將火引到蘇苑莛身上的意思,她隻是單純的想要轉移話題而已,誰承想這黎媗會將矛頭指向她呢?
正打算是不是應該開個口,出個聲,緩解一下這醋海翻騰的氣氛,卻聽得有人已經先她一步開了口,說的是:
“莛兒最近身子一直欠安……恐怕不能跟謹王妃你比試馬術……”
語聲雖淡淡,但是男子俊朗冷毅的臉容上,卻盡是對身畔女子的關切和維護。
蘇苑莛溫柔一笑,明眸似水,氤氳著滿滿被人心疼和在乎的甜蜜之色。
安若溪隻覺一雙眼,仍是不受控製的被刺了一下,堪堪撇過頭去,卻不知該望向何處。
“怎麼?蘇側妃,你怕輸嗎?……”
便聽那黎媗脆生生的開口道,一張嬌俏的小臉上,黛眉輕挑,眼波含怒,櫻唇凝霜,尖細精致的下顎,更是驕傲的向上一揚,充滿了勢在必得的挑釁和不屑。顯然還在為她家王爺竟然輸給過這個女子,而耿耿於懷,不能釋然。
蘇苑莛微微一笑。隻是柔媚輕淡的嗓音,尚未來得及出口,便被一道溫潤的男聲,給搶先一步壓了下去:
“媗媗……”
便聽那端木謹,漫不經心般的阻止著身畔女子的莽撞言語,頓了頓,水波流轉的美眸,卻是斜斜睨了一眼對麵的蘇苑莛,薄削的唇瓣間,緩緩勾起一抹魅惑人心的淺笑,開口道:
“既是比賽,自然應該有個彩頭……本王就以這隻錦瀾釵……作為稍後比試中的優勝者的獎品……諸位認為如何?……”
後麵的話,安若溪並沒有十分聽清,隻是在耳朵裏堪堪的飄進“錦瀾釵”三個字之時,突然敏感的察覺到身畔男子的某種異樣,心中一動,不由下意識的去看他的反應,心頭卻是緊接著一跳。
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身畔的淳於焉,在聽到那“錦瀾釵”三個字之時,俊朗冷毅的臉容上,一雙狹長的桃花眼,眼角竟是不能自抑的一跳,漆黑如墨的瞳孔,仿佛刹那間掠過無數的驚濤駭浪……整副堅硬如鐵的身軀,似被某種東西緊緊繃著,充滿了一觸即發的隱忍情緒……
安若溪隻覺自己一顆心,又是不由的一跳。
而說話間,但見那端木謹已然從衣袖間,取出一個錦盒來,鏤空雕花的紅木盒打開之後,赫然露出躺在柔軟絲絨上的一隻流光溢彩的金釵,金色的釵頭上,以玉石雕刻著三朵桔梗花,紫中帶藍、藍中見紫,清心爽目,栩栩如生,花下還綴著幾縷流蘇,微風過處,搖曳生姿間,環佩叮當,精美絕倫……這應該就是他口中所說的“錦瀾釵”了吧?
淳於焉緊緊釘在他手中金釵上的眼眸,幽深似海,諱莫如深,在初見的一刹那,瞳孔深處,有幽藍的火光,一簇而起,如鬼影重重,以燎原之勢,迅速的漫延至整雙眸子裏,席卷著狂風暴雨般的激蕩,仿佛隨時都會滿溢出來,將目光所及之處,盡數淹沒在其中……然後這一切的波動,卻又在一瞬間,緩緩斂去,一齊隱匿在那不見天日的眸底深處,平靜的近乎陰冷,似隨時都會爆炸的某種危險……
一旁的蘇苑莛,顯然也察覺到身畔良人的不妥,似水明眸,在人與釵兩者之間,緩緩流淌。
“不知這隻錦瀾釵……謹王爺是如何得來的?……”
薄唇微抿,卻聽淳於焉狀若不經意的問道。細長的手指,輕輕執起桌上的白玉杯,放在嘴邊,緩緩啜飲著。
這看似極其優雅而自然的一個動作,安若溪卻能夠清楚的看到,他執著酒杯的指節關節處,泛著泠泠的白光,似乎在竭力隱忍著將那脆弱的白玉杯捏碎的衝動一般……
瞧得安若溪的一顆心,竟不由的微微一疼,說不出來的滋味。
“額……這隻錦瀾釵……”
卻聽那端木謹漫不經心的開口,隻說了這幾個字,便堪堪的停住了話頭,俊朗飄逸的臉容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仿佛正在搜腸刮肚的尋覓著這錦瀾釵的來龍去脈,又仿佛特意好整以暇的吊著好奇之人的胃口……
便見淳於焉舉到唇邊的白玉杯,手勢驀地一頓,幽深似海的寒眸裏,倏然劃過一道精光,然後繼續淺淺啜飲著杯中的美酒,俊朗冷毅的臉容上,始終凝著一片雲淡風輕的神色。
端木謹一雙水漾的眸子,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對麵的男人,菲薄的唇瓣間,輕輕扯開一抹溫淡的弧度,就像是突然之間想到了某件有趣的事情一般。
“本王記起這隻錦瀾釵的來曆了……”
直到又過了須臾,方聽得那端木謹不急不緩,悠悠然的開口道:
“如果本王沒有記錯的話……前些年,臨川國兵敗,降服於我靖遠國之時,獻上的求和財帛之中,便有這一隻錦瀾釵……雖非價值連城,但也勝在做工精致……本王當時就向皇兄討了來……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送給有緣之人……”
安若溪一邊豎著耳朵聽著錦瀾釵的來曆,一雙眼睛,卻不由的落在身畔的淳於焉身上,未曾離開過半分,但見他隻在初初聽到“臨川國”三個字之時,目中一閃之後,便重又恢複成一如既往的淡漠疏離,仿佛事不關己己不勞心一般。
那端木謹卻是微微一笑,溫潤的嗓音,繼續漫不經心般的說道:
“說起來這錦瀾釵,還另有一番曲折……”
“哦?願聞其詳……”
便聽那高高在上的淳於謙,適時的接口道,麵如冠玉的臉容上,神色淡淡,仿佛隻是作為一個稱職的聆聽者應有的禮貌性的詢問。
“據聞這錦瀾釵乃是二十餘年前,便已國破家亡的楚尚國大將軍宿懷方的祖傳之物,世代相傳給宿家的媳婦……而那宿大將軍,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戀人,便自然而然將這釵送給了自己心愛的女子……隻可惜,他二人情深緣淺,有情人未能終成眷屬……那女子後來不知為著什麼原因嫁作他人婦,而宿大將軍也最終迫於父母之命,娶妻生子……而那錦瀾釵作為兩人的定情信物,卻一直留在女子的手中……隻是後來卻不知為何,又輾轉還給了宿大將軍……當日,楚尚國被圍,宿大將軍負隅頑抗,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慘烈犧牲……臨死之際,口中喃喃念著的幾個字,正是那女子的閨名,而手中緊緊握住不放的則正是這隻錦瀾釵……”
端木謹清潤低沉的嗓音,在緩緩訴著這一段塵封舊事之時,別有一番蕩氣回腸、動人心魄的魔力。
實際上,安若溪並沒有為這癡男怨女、悲歡離合的故事,有多大的觸動,隻因她其時一雙眼睛,一顆心,全都盡數凝在身畔的男人身上,根本就無暇裝下其他的人與事……
她看到,在端木謹聲情並茂的講述著這一段淒美哀傷的往事之時,她身畔的淳於焉,俊朗冷毅的臉容上,雖則一如既往,神色淡淡,仿佛對一切都置若罔聞,無動於衷……惟有一杯接一杯的酒水,緩緩的灌入喉間,仿佛一心一意,都隻浸在那上等的竹葉青裏……
安若溪隻覺一顆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給輕輕揪著一般,說不出來的難受滋味,不知來自何處,又將去向何方……惟有一雙眼眸,像被黏在身畔的男子身上了一般,忘了要掙脫下來……“王爺……”
便聽蘇苑莛輕緩而溫柔的嗓音,徐徐響起,似春水撫過落花,帶著感同身受的善解人意,雖隻短短的兩個字,卻仿佛藏著千言萬語訴不盡的綿綿情意一般。
安若溪看到隨著女子的一聲輕喚,那喝酒快過喝涼水的男人,手勢一頓,最終緩緩的將指尖的白玉杯,漫不經心的放回了桌上。
安若溪堪堪想要開口的動作,就那麼僵在原地,嘴巴微微張翕的樣子,就像是剛剛被人硬塞進去了一塊黃連一般,緩緩漫延著苦不堪言的澀意,一時之間竟忘了該如何反應,呆呆愣愣的停在那裏,活似一個反應遲鈍而又自作多情的傻子。
直過了許久,方才微微撇過頭去,下意識的想將那鯁在喉間的一切關切和擔憂,狠狠咽回到肚子裏,卻發現喉嚨間又幹又澀,未來得及出聲的字字句句,就那麼卡在其中,不上不下,噎的一顆心生疼……
端木謹菲薄的唇瓣間,似有若無的凝著一縷淺笑,水色無邊的明眸裏,狀若不經意間,將對麵幾人的反應,一一盡收眼底,嘴角的溫淡笑意,也便愈加的魅惑而妖嬈。
“本王先前還沒有留意……現在說起來……這隻錦瀾釵,還跟焉王爺多多少少有些淵源呢……”
流香水榭裏,短暫的沉默間,便聽端木謹嗓音悠悠的拋出這麼一句話來。
安若溪心頭,仍是不由的一跳。直覺他之前鋪陳了那麼多,其實為的就是等這一句話出現吧?一雙眼睛,終究還是十分沒出息的看向身畔那隻男人的反應。卻惟見他冷硬堅忍的側臉,就像是切割光滑的大理石麵一般,棱角分明,但卻又冷又平,掩蓋著一切真實的喜怒哀樂,拒人於千裏之外。
“謹王爺說的可是本王的母妃……乃是楚尚國郡主這件事嗎?……”
便聽淳於焉那一如既往清冽而溫淡的嗓音,徐徐響起,平靜的口氣,就像是在講述著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罷了。
安若溪卻不由的心中一動。說起來,來到這淳安國這麼久,她也隻知道,她那位無緣相見的婆婆,紅顏薄命,在淳於焉六七歲的時候,便已去世,至於她作為那楚尚國郡主的這一身份,還真是剛剛才聽見。
楚尚國……莫不就是那端木謹剛才講的故事中的那個楚尚國?
是巧合,還是刻意為之?答案呼之欲出。
安若溪隻覺心底一片激蕩,腦子裏刹那間掠過大片大片的浮光,像是亟待揭開的真相,忽明忽暗,忽隱忽現,每當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之時,它卻如同一尾濕滑的魚一般,堪堪的從指縫裏溜走,讓人恨得牙根癢癢的迫切和無奈。
“難怪焉王爺適才見本王拿出這隻錦瀾釵來,會有那麼大的反應……想必貴妃在世之時,應該跟焉王爺講過其中不少的故事吧?……”
對淳於焉拋出的反問,端木謹並沒有從正麵作答,而是四兩撥千斤一般,將問題重又推了回去。
“母妃去世之時,本王年紀尚幼……許多事情早已經不記得了……”
目光淡淡,說著這話的淳於焉,語氣清冽,仿佛一種事過境遷的平靜與釋然,掩蓋了幽暗不見天日的眸底深處,倏然劃過的那一線殘戾而冷鷙的泠泠恨意。
安若溪卻不知怎的心中一動,望向那一張冷凝俊逸的側臉……年紀尚幼……六七歲的小小孩童,便已失去了世界上最愛他的那個人……他當時一定很難過的吧……
一雙晶亮的眼眸,不覺間氤氳開來層層疊疊的水漾,凝在身畔的男子身上,一時之間竟有些忘乎所以的感傷與疼惜……
淳於焉幽深似海的瞳孔裏,不自覺的劃過一縷恍惚,心底那因為被殘忍的提起的舊事,而被大片荒蕪占據的某個角落,竟似不經意間照進了一線陽光,雖然未能將所有的黑暗驅散,卻也緩緩的撥開星星點點的霧靄,令冰凍的心跳,一點一點的回暖。
寒眸深處,微微一閃,淳於焉竟似要死死壓製住那想要回眸望一眼身畔小女人的衝動。
手上在這個時候傳來溫暖而滑膩的觸感,不用看,淳於焉也知道這樣的善解人意是來自誰,眸色輕轉,與她的目光相對,微涼的大掌,緩緩回握住她的玉手。
安若溪隻覺得雙眼裏,像是被人給狠狠的揉進了一粒沙子,帶來又酸又痛的刺感,瞳孔裏映著的盡是身旁的男人與別的女子,十指交纏,款款相視的影像,而她,卻自始至終都遊離於他的視線之外,仿佛從來不曾存在。
盡管不願承認,但安若溪仍是能夠清晰的感覺到心底的某處,像是突然之間被人剮去了一塊般,空蕩蕩的,透著絲絲的涼意。
清眸閃爍,端木謹菲薄的唇瓣間,凝著的那一抹弧度,笑意一點一點的加深,反射著照在水麵上的點點破碎日光,有影影綽綽,晦暗明滅,魅惑而妖邪。
但這撩人心魄的邪魅,轉瞬間卻已被他不動聲色的抹去,再開口之時,一張俊朗飄逸的臉容上,便似籠了一層若隱若現的哀傷,瑩潤的嗓音,緩緩傾訴:
“世人是不是都如此的善忘呢?……就像如今的汐兒……不過短短數月的時間,卻已毫不留情的將過往的一切,盡數遺忘……”
安若溪還沉浸在方才的莫名感傷中,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隻覺對麵那端木謹神思跳脫,異於常人,變臉變得簡直快過川劇變臉大師,剛剛還在討論淳於焉那個混蛋的家事,語氣一轉,怎麼就扯到自己頭上了呢?
她怔愣微恍的表情,落在旁人的眼裏,倒似與那端木謹俊臉上的淺淺哀傷,交互輝映,心有靈犀一般。
直瞧得那一旁的謹王妃黎媗各種懊惱與妒忌。
“王爺,你不是要把這隻錦瀾釵當作彩頭嗎?我們快開始比賽吧……臣妾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讓王爺親手將這隻金釵,戴到媗媗的頭上,你說好不好?”
女子芊芊玉手,輕輕搖晃著端木謹堅實的臂膀,甜膩的撒著嬌,一張俏臉上,卻滿滿的都是向著對麵的安若溪的挑釁。
“你就這麼有信心能贏得了席上這麼多人?”
唇邊勾起一抹寵溺的溫柔笑意,端木謹狀若不經意的開口,一雙水色無邊的清眸,卻是順著她的眼波,斜斜睨在對麵的一男兩女身上,嗓音低沉溫潤,愈顯融融,說的是:
“好吧……既然蘇側妃不願出馬……你少了一個勁敵,勝算的確大一些……”
安若溪心中,卻是不由的一動。下意識的望向身畔的男人。但他俊朗冷毅的側臉,卻像是雕工精美的大理石一般,硬硬的冷冷的棱角,包裹住裏麵真實的喜怒哀樂,將她的一切靠近,毫不留情的拒之門外。
“臣妾才不怕呢……臣妾巴不得她上場一決高下,看看究竟是誰厲害……”
那謹王妃尚在一臉傲嬌的宣告著,勢在必得的決心。
安若溪卻已失去了興趣。隻覺麵前的珍饈美食,如此的乏味,這熱鬧喧雜的宴席,如此的沉悶。
“既然謹王妃有如此的雅興……莛兒雖不才,願意奉陪……”
嬌媚柔軟的嗓音,在一片沉寂中,似水緩緩流淌,女子晶瑩如玉的臉龐上,仿若籠了一層豔光,那樣的明亮與美好,是會讓男人移不開眼眸,會讓其他女子自慚形穢的吧?
安若溪將腦袋,緩緩的撇到一旁,是不是就可以裝作看不到男人浮光掠影的寒眸深處,映著的那一道女子的倩影,但耳朵裏,卻仍擋不住的飄進男人低沉清冽的嗓音……
“莛兒……”
不過輕淺的兩個字,卻仿佛氤氳著藏也藏不住的纏綿繾綣,那樣心照不宣的款款情意,性感而涼薄,像一根針一樣,紮到安若溪幽暗不見天日的心底某處,逃也逃不開的鈍痛,層層疊疊的襲來,任她拚命阻擋與推卻,終是不可避免,揮之不去,仿佛就要在其中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再也休想拔除一樣……
微微一笑,端木謹細長的手指,優雅的拾起桌上的白玉杯,漫不經心的啜飲著,仿佛在等待著稍後的好戲上演。
蘇苑莛已款款的從座位上起身,柔媚的嗓音,溫聲開口道:“謹王妃,請……”
話音未斷,餘韻尚在,女子纖細嬌美的身子,卻仿似被某種不適所擊中,玉手扶額,搖搖欲墜,如寒風中不勝嬌羞的柳絮,難以支撐身體的重量……
“莛兒……你怎麼樣?……”
男人強有力的手臂,將那暈眩在自己懷中的柔弱無骨的身軀,緊緊攬住,那一道永遠輕淡而散漫的嗓音,此時此刻卻透著難以掩飾的焦切,清晰異常的傳進安若溪的耳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