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同學們,通過前麵幾節課的學習,第一章有關前明滅亡與後明中興戰爭,還有第二章世祖皇帝革新,就差不多講完了。”
“接下來,我們將學習第三章,顯昭盛世與新文化運動......”
大明共和六十年,公元1865年,金陵大學,高陵校區
寬闊的階梯教室,在白熾燈照耀下,顯得額外明亮
這是前兩年才投入市場的新玩意,目前國內外絕大多數大學,都還是用煤油燈。金陵大學到底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最高學府,財大氣粗。
從今年開始,為慶祝共和六十周年,也是建校二百一十周年,給全校幾十間大教室,還有會館禮堂,都安上了全新白熾燈。
隻是,眼下原本可以塞滿三四百人的階梯教室,卻隻有四十多的學生坐著。
因為這是一節選修課,曆史學院開的,“《後明史》研究”。
李炎並非曆史學院學生,他是機械學院的,選修這個,首先當然是為了學分,聽說講課教授放得很鬆,其次也是自己對曆史比較感興趣。
所以聽得額外認真,做了不少筆記
講台上對著黑板滔滔不絕的教授,卻並非是個明人,而是高鼻深目的歐洲人模樣。
隻是穿著明製漢服修改而成的,學校教師統一服裝,倒也顯得不怎麼衝突。
唯獨對方那標誌性占滿快半張臉的大胡子,看起來稍有滑稽。
這位教授來自德意誌,原為柏林大學的博士,但對東方曆史,尤其是後明與世祖皇帝這段曆史非常感興趣。
研究很深,甚至不惜花了很大功夫,學習漢語,並申請前往東方最高學府,金陵大學留學。
在金陵大學,他以出色的研究成果,同時獲得哲學院和曆史學院教職,是金陵大學建校以來,為數不多能得此殊榮的外籍教授。
這無論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值得讓人仰望的成就
李炎繼續翻開新的一頁筆記本,其實許多曆史,他們從小就耳熟能詳,自中學階段,就有專門的曆史課。隻是這位教授講得更加深入,也更有新意,讓人實在不禁沉迷其中。
不同於以往照本宣科,教授用一種全新的,李炎從未聽過的角度,來剖析曆史。
正當他的思緒稍稍走神時,教授那略有些口音的官話又傳來
“好了,現在我們開始講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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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烈三十八年,明世祖朱由榔退位
新君朱慈煊繼位,改元紹業
紹者,繼也,意為繼承光烈朝的政治宏圖和理想
朱由榔在退位之前,正式搬出了他醞釀近二十年,刪改無數次的政治綱領性文件——《憲綱》。
後世一般稱呼為《世祖憲綱》
這意味著,朱由榔三十多年的政治實踐,最終以紙麵形式,確定為國家意誌。
完成這一切後,朱由榔終於放鬆,把政務丟給了三十多歲,早已鍛煉成熟的朱慈煊,自己帶著家人四處遊玩,或者和王夫之、方以智等人,討論一些哲學和科學上的問題。
十二年後,朱由榔駕崩,而在此之前,老一代在抗清戰爭中崛起的文武精英們,都已經陸續病逝,剩下的幾個也已經老邁。
激情澎湃,開天辟地的光烈時代結束了,大明進入新紀元。
光烈朝的歲月雖然足夠精彩,但卻如同一天的早晨,朝霞燦爛,卻並非鼎盛。
世祖皇帝為這個國家和民族留下的遺產,遠比他本人想象中要誇張。
無論是政治和製度上的,還是精神和思想上的。
朱慈煊在位二十六年,被史學家稱之為“光烈遺風”
在這個時期,國家按照世祖在世時製定的路線,穩步發展
顯宗皇帝,也就是朱慈煊,是他父親忠實的繼承者。他給一些居心叵測的保守分子,那在世祖逝世後,原本蠢蠢欲動非分之想當頭一棒。
世祖的新法不僅沒有被廢除,反而按照《憲綱》中的設想,逐漸繼續深入。
在這二十六年間,廣州、南京分別成立了證券交易所。新興科層製官僚體製,逐漸開始取代過去的士紳基層自治。政府的權力觸角,向著帝國最底層的行政單位伸去。
在上層建築中,紹業二十二年,肇慶首建地方谘議局
資產階級開始走上曆史舞台
光烈朝所締造的工業複合體與商業金融經濟,發展壯大,鋼鐵產量達到手工業時代的極點。
普及的公民教育,為帝國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
於是乎,在顯宗在位的最後三年
來自武昌工業學院的一聲汽笛,人類曆史翻篇
工業革命,到來了
縱觀整個顯宗後期,到莊宗,寧宗,昭宗,以至於後麵的景宗初年。
這近百年的歲月,是大明,乃至整個中華曆史上,最輝煌的盛世。
大明帝國,成為了第一次工業革命,和世界資本主義市場的領頭羊及支配者!
幾乎近一個世紀的技術創新,和產業市場變革,都圍繞著東方那個大國運轉。
其他國家和地區,包括在十八世紀後發追趕,相繼在大明影響下,進行工業革命的英、法、普魯士等國,都隻是在世界市場中,扮演接受產業轉移和中下遊地位。
在地緣政治的博弈中
紹業十八年,朝日事件爆發
在斡旋朝日雙方的天津談判失敗後,大明理藩院向日本方麵下了最後通牒。
命開長崎、江戶、廣島、大阪、神戶五港。
德川幕府拒絕
由三十艘乙級以上戰列艦,和眾多巡洋、護衛艦構成的龐大海軍風帆艦隊,叩訪長崎港。
與日本水師發生交火,擊沉、俘虜大小船隻兩百餘
又三日,德川幕府表示為長崎守軍,未經幕府允許,與明軍衝突,私自行動,撇清關係。
接著,明軍艦隊訪江戶灣
於橫濱簽訂條約,日本承認對明藩屬關係,開五港,明軍在長崎、大阪駐軍。
熙明八年(第三代明莊宗),朝鮮內附
九年,登陸新洲(北美西海岸,靠太平洋這邊),建立第一個據點,命名為新鄉(笑)
也是在這一年,國家層麵的谘政院,正式成為立法機構。在《憲綱》提出快半個世紀後,大明開始嚐試向立憲製轉型。
十五年,與英國劃定分界新洲,大明占據西海岸,英國占據東海岸。
緊接著,莊宗、昭宗年間,還先後在中東、印度和西伯利亞,與英、俄、法爆發局部衝突,大多取勝。
至昭宗後期,殖民地和藩屬國橫跨全球,包括但不限於,日本、朝鮮、中南半島、呂宋、印度尼西亞部分地區、印度東海岸部分地區、北美洲西海岸(含阿拉斯加)、中美洲部分地區、東非部分地區。
國力達到極盛,成為事實上的日不落帝國
西方史學家將之稱為“獨極時代”,而大明史學家則稱呼“顯昭至盛”。
老子曾言“反者,道之動也。”
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沒有人能夠永生不死,就像沒有哪個王朝真能千秋萬代。
快速發展的背後,是越來越沉重的矛盾
隨著歲月更迭,總有一天會徹底暴露出來。
工業生產機器所帶來的,可不隻是利潤。
縱觀大明從封建國家,向資本主義社會跨步的同時,一些國家建立之初就有的問題,開始顯現。
於內部
在後明建立與發展的過程中,封建關係被壓製,但並非被取締,或是完全否定。恰恰相反,這種封建力量和部分資本媾和後,演變為更加龐大,而頑固的既得利益集團。
比如,曾經作為經濟市場領頭羊的皇室資本,與勳貴、外戚、世家資本的聯合集團,在過去大半個世紀的過程中,逐步壟斷了這個國家各個重要生產與金融部門。
他們父死子繼,把國民經濟命脈看做自己理所當然的私產
是的,不能要求每一個皇室成員、勳貴、外戚,都能像建國初期,世祖、孝剛皇後、晉忠武王(李定國)、瞿文正公那樣無私。
當基於血緣和宗法紐帶,以及天然至高的政治地位所鞏固的封建殘餘,和龐大壟斷性資本力量疊加在一起。
一群新時代的“世家門閥”、“五姓七望”誕生了
他們以軍事貴族、世代沿襲的方式,企圖掌握帝國武裝力量和軍工複合體;用皇室的特殊地位,在市場競爭中永享勝利。
科舉考試依然存在,基礎教育依然進行,但誌在青雲的人們越是學習,越是奮鬥,就越能摸到那厚厚的障壁,最後頭破血流。
“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
在外部
資本經濟也好,工業革命也罷
不是沒有代價的
第一次工業革命是粗糙的,狂野的,十八世紀倫敦工人的平均壽命,隻有三十歲。
要滿足上億人口的市場需求,甚至遠銷海外,蒸汽機的煙囪遍布中華大地。黃浦江和珠江渾濁不堪,一派臭水溝模樣,在佛山鎮和馬鞍山,重金屬中毒幾乎成為常見病,山西和北直隸的天空上,是滾滾烏雲......
資本的原始積累何其殘忍,是破產乞討的手工業者、是在機器轟鳴中葬送健康的男女工人、是不滿十二歲就與礦石和紡織機打交道的童年。
“資本主義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
那朝廷為什麼不通過立法,或者政策改變這種現象呢?
它為什麼要改變?
朝廷本身,或者說構成最高權力的皇室、外戚、勳貴和世家聯合統治集團,難道不就是這種經濟模式的最大受益人嗎!
當然,也不是沒有改良主義者做出過嚐試,為了緩和矛盾,從昭宗後期,朝廷開始有計劃向殖民地遷移工業。
可帝國本身就是全世界最大的市場,就算把所有殖民地都變成工業產地,也無法完全供應。而且,資本集團不是呼來喝去的家奴,權力是有邊界的,有些能力,隻有建立體製的前一兩代人才有,任何一個體係,無論古今中外,曆史越長,越龐大、完備,掉頭就越難。
但這反而進一步激化了帝國與殖民地之間的矛盾
沒有萬年不變的統治秩序,在過去近百年中,收到技術發展感染的不止大明。
當殖民地們接受了產業轉移的成果,又反過來擁有了對抗帝國的武器!
生產資料私有,與社會化大生產之間,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封建權貴搖身一變,成為壟斷資本集團,讓中下層新興資產階級們如何甘心?壟斷的代價,是市場活力的喪失。
在近百年的統治中,逐步也掌握了部分工業力量的殖民地,尤其是大量明人與當地民眾通婚後,他們的後代,遠隔中土萬裏之遙,又有多少向心力?
乾寧二十七年,昭宗皇帝朱伯澂駕崩
隨他一同逝去的,還有這個帝國的光輝歲月
烈火烹油的時代,結束了。
景宗貞平三年,公元1751年
第一次係統性經濟危機爆發了(真實曆史上是1788年)
次年,東夏獨立戰爭爆發
兩年後,本來就體質不好,繼位時已經四十七的景宗朱仲櫞病逝
新繼位,年富力強,又雄心勃勃的年輕皇帝,決定通過戰爭,來解決帝國麵臨的危機。
但他似乎忽略了,此時距離工業革命爆發已經大半個世紀
“(資本主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
大明,早已經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擁有先進工業機器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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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這裏,李炎早已全神貫注,投入其中,連筆記都忘作了
而那位唾沫橫飛,宛若說書先生般的大胡子教授,方才停下,把下方一眾同學拉回現實。
看了看表,咧嘴一笑
“還有五分鍾就下課了,咱們這一章基本講完一半,不錯。”
李炎這才發現,一節課如此飛速,就已經快到盡頭。
最後下課前,教授一如以往的拋出了自己的問題
“同學們以為,假如,當然我說是假如,世祖皇帝能夠看到剛才我說的這些曆史,他會是什麼態度,會不會後悔呢?”
所有學生都陷入思考
毫無疑問,這條說不清對錯的前進道路,最開始的奠基人,便是世祖。
但從記載看,這位誕生於封建時代的皇帝,擁有極其高尚的品格,“思天下有溺者,如己之溺,思天下有饑者,如己之饑。”
“他如果能看到,大概心情會很複雜吧......”
李炎遲疑的出聲回複
大胡子教授微笑頷首
“是啊,他大概會心情複雜吧”
“但我覺得,他不會後悔!”
李炎疑惑
“為什麼?”
大胡子略微眯眼,若有所思的解釋道
“在這個世界上,人隻要往前進,就必須要付出代價。有些時候,不是我們該不該這麼做,而是隻能這麼做!絕大多數時候,曆史隻能從兩個同樣糟糕透頂的選擇中,挑一個不那麼糟糕的。”
“世祖皇帝生前,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
“但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卻並不意味著理所應當。曆史不得不選擇資本主義,並不意味著它是正義的,不能因此要求人民感謝它,因為人民在享受它的成果之前,已經付出超額的代價了!”
言罷,鈴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