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烈十三年的冬天,不僅僅是在外部,帝國在西北的戰爭即將進入尾聲,在內部,也並不平靜。
西征所引發的爭論,隻是帝國內部矛盾的冰山一角
十一月初九
西北報捷,戰事進入收尾階段,有關戰爭的輿論告一段落,但很多事情卻依舊在持續發酵。
在此之前的朝會,禮部郎中王琦上書,以皇長子即將年過總角,請立太子並設東宮講習。
這封奏疏,是當著大朝會時,群臣百官之麵上的,而非是一般通過通政司和中書署的奏章,可謂石破天驚,影響比之前那些有關西征的風言風語來的厲害多了。
一日間消息傳遍京城
金陵城內的普通百姓也許並未意識到什麼,畢竟立不立太子,那是皇帝自家事。
但京中百官,尤其是那些從中興以前就出仕的官員,對這玩意實在是太熟悉了......
有關太子問題,其實朱由榔和內閣宰執們之間,一直都有默契
一方麵,皇長子朱慈煊作為朱由榔指定繼承人的地位,幾乎從來沒有動搖過。
他是皇後所出的嫡長子,而以當朝帝後之間感情而言,幾乎不可能會有庶出繼位的機會。
朱慈煊剛滿歲,就被敕封為燕王,雖然不是太子,但燕王封號整個大明,除了朱棣就沒有第二人用過,意義不言自明。
而天子對於其他子嗣,雖然也不乏寵愛,但明顯沒有朝著繼承人培養的意思。
次子朱慈爝上小學後表現出對數學和物理學的濃厚興趣與天賦,朱由榔便專門從格物院請人教授,甚至托付於當代格物學大家方以智。
雖然寵溺異常,但也不難看出,天子對其的期望,也就是培養成一個海內聞名的學者。
畢竟老朱家在這方麵也是有過先例的
可另一方麵,天子在將自己的繼承人選表露無疑同時,卻並不急於立太子。
立儲之事,從東征之時就已經有人提,但那時候朱由榔是直接否決,當時生死一線,如果他真有個三長兩短,讓一個不滿兩歲的孩童繼位,簡直是葬送僅剩的千裏河山,何況這時候醫療條件落後,小兒驚厥時常發生,可以說未滿八歲的孩童,都不算是一定能長大的。
但隨著北伐勝利以後,朱慈煊也年歲漸長,立儲的呼聲越來越高
尤其是內閣,以瞿式耜、陳子壯等老臣為首,必須要朱由榔給一個說法,畢竟在這些忠貞之士看來,其他都是虛的,大明帝國的穩定至關重要。
朱由榔這才不得不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不希望儲君過早的進入東宮
縱觀華夏曆史,就會發現這樣一個詭異的事實
所有大一統王朝,開國之君的繼承人問題上,都是有隱患的,甚者還要刮起腥風血雨,即使當時能夠平穩交接的,事後也要出問題。
而朱由榔,無論為人君,還是為人父,當然都不願意步此後塵。
儲君、太子,可不隻是皇帝的繼承人這麼簡單
籠統的說,在君主專製時代,君王的權力從法理上,是至高的。
其他權力,包括相權,即使能威脅皇權,都不敢輕易否定這種合法性
所以,在整個封建時代,唯一能夠直接從法理上和皇權並列的,隻有兩種。
一個是太後,另一個就是太子
太後自不必說,北宋元佑更化就是典型
而太子的地位,卻更加奇妙,什麼叫太子?就是皇帝昭告天下,宣布隻有xxx,可以繼承自己的權力,那當一個皇帝這麼說了以後,會發生什麼呢?
試想一下,如果一個天子當政時期,由於各種原因,統治階層的許多人都對其人實施的政策不滿,但礙於君臣之義,又無法直接反對。
而恰巧此時皇帝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而皇帝百年之後,這個繼承人必然會掌握至高權力。
他們會怎麼做呢?
儲君,尤其是政治鬥爭激烈時代的儲君,天然就是當朝反對派的集中處,和政治代言人。
西漢有巫蠱之亂,唐朝的神龍政變,大明,更是有嘉靖、萬曆兩朝的國本之爭。
為什麼高拱、張居正這些“倒嚴派”都聚集在裕王周圍?為什麼萬曆堅持不立太子?不是沒有道理的。
瞿式耜辭去首相之前,和朱由榔長談徹夜,就是論及了儲君問題
最終,這位經曆過萬曆、泰昌、天啟三朝那因為國本問題,爭得頭破血流的老臣,接受了天子的說法。
皇長子二十歲及冠以後,方冊封太子
而在此之前,朱由榔希望他能接受完整的社會教育,能夠有在青少年時期,和社會基層接觸的空間,能夠進入兵學苑鍛煉,並擁有一段軍旅經曆。
而不是天天守在那空蕩蕩的春和宮,來給自己晨昏定省,聽那些個大儒念經。
一個人的青少年,正是三觀成型的時候,朱由榔希望自己的繼承者,首先是一個具有豐富人生經曆,知曉民生困苦,就算不能知兵,至少也不能像朱祁鎮那樣兩眼一抹黑,而是親身體會過軍旅生活。
自古以紈絝少偉男,曆史證明,所謂明君賢主,大多在早年都有一段遊曆於基層的歲月。
可這種不能明說的默契,也隻局限於朱由榔和他的親信大臣之間,但中下層的官僚們卻很難理解。
或者說,其中某些人是理解明白的,但正是因為明白,所以他們才不能縱容天子這樣做。
從肇慶起兵以來,朱由榔就在有意或無意的分解東林—複社官僚集團。
到了光烈八年以後,可以說朝中已經不存在東林黨這個整體的利益集團了(確切言,其實崇禎以後,隨著魏忠賢倒台,東林黨內部就已經分裂了,東林複社隻是一個臨時政治口號,並非現代這種完備政黨)
但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東林黨消失了,可支撐東林-複社出現的經濟基礎並未消失,江南士紳階層不會因此就放棄尋找自己的利益代言人,他們依舊是這個國家的“股東”。
尤其是天子逐漸對新興工商資本集團的扶持與庇護,更是讓他們如坐針氈。
在過去,他們從來不怕皇權的打壓,因為他們知道,無論皇帝再怎麼打壓,但隻要他想坐穩江山,想要從各地收取賦稅,施行統治,就繞不開他們,就必須要和他們合作。
但現在,情況變了,他們驚恐地發現,天子似乎找到了他們的“替代品”。
新興的資本家們,同樣可以作為朝廷統治的延伸,他們產業擴張和升級所帶來的利潤和稅收,遠比士紳地主們要龐大。
不同於士紳的保守,他們樂於跟隨朝廷擴張,甚至還要鼓動朝廷對外擴張,為此樂於提供一切幫助,甚至自己招兵買馬帶著武器,跟隨朝廷大軍一起行動。
這並非天方夜譚,在帝國剛開拓不久的南洋地區,海商們的炮艦就跟在海軍後麵,就像頭狼背後的群狼,他們和海軍一同進退,臨戰時都不需要軍隊招募,主動就會帶著艦船和火炮參戰。
尤其是掛著“大明海務公司”的商船,簡直就是“大明海軍預備隊”
而沒有大規模戰事時,這些“民間海船”幾乎就是西起印度,東至日本,這萬裏海疆,橫行霸道,給各個小國當“太上皇”。
在內地,第一批資產階級子弟,已經開始通過科考、大學等途徑,與地主士紳階層競爭參與政治的官僚員額。
明朝本來就不禁商籍參加科舉,而朱由榔更是直接廢除了商籍、軍籍製度,再加上科舉科目的改革,四書五經重要性直線下降,而新設立的數理學科,直接有實踐經驗的工商子弟,可比士紳們擅長多了。
故而,這些人明白,就算現在不能扭轉局勢,也必須要在下一代扭轉過來,否則照這進程發展下去,最多兩三代人,他們就真的玩完了。
當然,部分頭腦活躍的,幹脆開始將自己家族和產業轉型,把目光從土地兼並和經營,挪向工商業投資,這當然也是朱由榔所支持的。
而剩下選擇負隅頑抗的人們,當然不會坐以待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