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笑談渴飲匈奴血(中)

自光烈八年北遁以來,滿達海和阿濟格已經在漠北和西域之地遊蕩了近六載。

天山以北凜冽的風霜、沙塵,較之遼東有過之而無不及,自定都盛京後,逐漸過上了好日子的滿洲勳貴和宗室們,一下子被重新打回了這祖先茹毛飲血、弓馬遊獵的生活。

在這個過程中,不知多少原本縱橫馳騁於白山黑水的勇士,長眠在這遠隔數千裏的異國他鄉,他們所進行的,是一場沒有目的,沒有歸處的茫茫遠征。

作為文武雙全,熟悉漢典的滿洲勳貴,滿達海一向以耶律大石創立西遼的故事鼓勵自己,可事情的發展,卻超乎了他的預料。

因為從曆史經驗而言,關內中原政權才剛剛結束慘烈的統一戰爭,就算那位“光武之姿”的漢家天子與以往大明皇帝不同,真的對嘉峪關以西茫茫萬裏草原大漠感興趣,也絕非一二十年內能夠動刀兵的。

國家初定之際妄興征戰,尤其是萬裏之外的遠征,無論哪朝哪代,都是有過慘痛教訓的。

而在這期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在西域和漠北的廣闊天地,像大石林牙那樣,縱橫馳騁。

可他就是這麼做了,不過短短五年,他便動手了

當聽聞明軍的先鋒騎兵越過土魯番,神奇的出現在數千裏之外的葉爾羌城外時,滿達海心中首先冒出的,不是什麼激動,或者憤怒。

而是某種令人戰栗的恐懼

仿佛依稀還能看見那飄揚在堯山、潤陂、徐州、襄陽、北京,獵獵作響的三辰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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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烈十三年,十月二十二,張煌言主力抵達阿克蘇城外駐營

一場萬裏遠征,考驗的絕對不隻是軍隊戰鬥力,在這盈不滿五萬的西征軍背後,是近十萬自陝、晉、豫、冀、鄂諸省民夫綿延數千裏的補給線和近百座補給站點。

從財政上而言,這五萬人的消耗,比以前北伐戰爭時的十五萬大軍相差無幾。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戰爭爆發之初,朝中和民間就有過不小非議,畢竟不同於北伐、南征那種複仇和懲戒性質的反擊,這次遠征西域,完全為了尚未得手過的國家利益而來。

雖然有宗法大義做幌子,但對明眼人而言實在是沒什麼說服力,而對老百姓而言,他們也無法理解這種與自身利益毫無瓜葛,卻要自己買單,遠隔萬裏的戰爭。

絕大多數大明百姓,連準噶爾在哪都不知道,更不會像抗清戰爭那樣,有數十年血海深仇,或是像南征中南半島那樣,有著滇黔桂諸省邊民利益相關。

作為上位者,當然大可以用什麼“長遠利益”來說服自己,但對於普通民眾,尤其是生活在小農社會的百姓而言,隻有破壞他們這種穩定生產秩序的敵人,才會引起真正共鳴,除此之外,都難以理解。

而真正能夠全心支持這場戰爭的,除了軍事集團和軍工複合體以外,就隻有新興的資本家和商人們。

資產階級,永遠對市場的擴張充滿熱情,這本就是他們在短短兩三個世紀內,就能統治整個人類世界的原因。

故而雖然大家不敢對天子的一意孤行表達不滿,卻都選擇把壓力施加到了內閣宰執們身上。

這年頭的內閣可不是以前崇禎那時候,可以隨意調動,進出自如的地方了。

內閣權柄空前擴大,同樣的,政治責任也空前增大,如果在閣臣任上被彈劾或引咎辭職,基本就可以宣告政治生命結束。

在得到底層百姓漠視下的“支持”後,保守勢力迅速重新占領了輿論製高點,對改選後的第二屆內閣展開批評,這絕非是能用行政權力打壓的。

輿論的風暴眼集中在江南地區

這裏既是保守的士紳集團大本營,又是新興的資本集團的發源地,兩股思潮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確切地說,在官僚係統內部中,主動跟著他朱由榔走,如張同敞一類革新派才是少數人,對於大多數官僚和統治階層的士紳而言,服從你朱由榔,隻是因為皇權的權威,並不意味著他們的立場、思想讚同和附和朱由榔的革新。

最典型的就是瞿式耜,作為理學大家,他真的完全讚同朱由榔的所思所想嗎?當然不是,驅動他和類似他這樣的舊日臣僚的,並非政治思想上的認同,而完全是一種對朱由榔的個人忠誠和責任感,所謂君臣大義而已。

從內閣首相位置上退下後,雖然朱由榔還是給與了他空前的榮譽,但瞿式耜卻依舊選擇繼承江南理學學派和東林書院的餘脈,和昔日舊識進行學術活動。

也就是說,如瞿式耜、陳子壯這類效忠於朱由榔的大臣,他們並非不忠誠,甚至可以為他出生入死,毫無二話,是他的“自己人”,卻非“同路人”。

戰爭結束後,許多被壓抑的矛盾重新擺在明麵上,朱由榔突然發現,自己真正能夠推心置腹的“同誌”,其實寥寥無幾。所以他很恐懼,如果自己死了,那麼這種維係於君臣大義的忠誠就將變得脆弱不堪,如何保證繼任者還能得到足夠的支持推行改革?

而在內部問題爆發之前,他必須要徹底清掃外部威脅,為可能發生內部大變動騰空環境,避免被人趁虛而入。同時也是進一步擴大軍事勳貴的影響力,為自己提供支持,製衡他所要麵對的保守力量。

作為大明周邊唯一有此實力的政權,準噶爾就這樣變成了犧牲品。

張煌言明白國內天子和內閣承擔的巨大壓力,所以他知道這仗必須要贏,而且得贏得漂亮。天子不是那種喜歡讓臣子背鍋的雄猜之主,可身為人臣,萬沒有令主君為難的道理。

當然,對於明廷來說,此戰勝敗,無非就是天子和內閣的臉麵問題,但對僧格來說,生死存亡,便在這一線之間。準噶爾南下之前,已經取得了漠北喀爾喀蒙古四部的默許支持,甚至還能替他牽製明軍的安北都督府。

可這種支持有限度的,如果準軍在西域遭遇慘敗,漠北四部就會立馬掉轉槍口,成為明軍吞並漠西衛拉特蒙古的急先鋒,瓜分利益。

他沒有退路

十月二十五,兩軍斥候開始接觸

僧格以滿達海為先鋒,提前到達阿克蘇,當明軍看到對麵似曾相識的兵馬,也就反應過來對方的確切身份。

這些年來,明廷對於滿達海和阿濟格殘部的存在並非一無所知,當初漠南諸部會盟時,首要條件就是不得包庇滿清殘部,這也是明廷和漠北、衛拉特蒙古關係迅速惡化的主要原因。

隻不過不同於十餘年前,明軍麵對滿蒙八旗的風聲鶴唳,現在,張煌言根本沒有太把對方當回事。

手下敗將,安敢言勇?

隨即做出部署

以甘肅經略司四營萬人邊軍為前鋒方陣,陝、晉邊軍為左右兩翼,禦前中軍人馬居中,為總預備隊。

趁僧格尚未到達,甘肅經略司邊軍率先對阿克蘇城發起進攻,整個西征軍,不缺戰馬、馱馬,相應的,火炮攜帶量相當可觀,共有輕、中型炮營八個,各類火炮超過二百八十門。

阿克蘇不過就是個小城,連內地縣城都不如,哪裏見過如此架勢,隻是兩天功夫,剛剛進入阿克蘇城的滿清殘部就不得不從斷壁殘垣中撤出。

十月二十八日,僧格主力抵達,汗騰格裏山南,胡馬拉克河畔,兩軍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