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圍城(上)

朱之錫隻是躬身一禮,並不再言語

對於他而言,圖海的確是有簡拔知遇之恩。

朱之錫並非原先明朝遺留官員或是士子,恰恰相反,其人出身商賈之家,在大明製度裏,一開始就算絕了仕途。

在清軍入關之後,為了在北方各省迅速鞏固統治,故而在順治三年於關內首開科舉之時,大大放寬了標準,商賈、吏員出身子弟,也多能參與。

再加上此時北方人口疏離,朱之錫因而得中進士,選庶吉士。

但即使如此,也不過於翰林編修章典而已,順治四年,外放山東,為知縣,正是因為遇到了當時被調往山東的圖海,才得以青雲直上。

年不滿三十,卻是一路從正七品,幹到巡撫級別的高官。

故而,其人對於圖海,還是相當尊重的,畢竟在這個時代,簡拔知遇之恩,是僅次於君臣、父子之義的存在。

圖海同樣年輕,也正是因為如此,當初才會欣賞同樣年輕有為的朱之錫,加以提拔任用。

不禁慨歎

“是矣,究根到底,孟九你也是漢人,而我畢竟是滿人......”

聞言朱之錫卻是緩緩搖頭

“此與滿漢無幹。”

“縱使今日撫台為明廷大員,而河對麵洶洶而來的是滿洲、蒙古,下官一樣會如此作為。”

圖海啞然

朱之錫躬身附手,若非身側甲兵森然,渾若道德君子一般,平靜言道

“下官自幼隨父祖經商遊曆,所思所睹,盤剝地方,貪腐行墨,上者縱情犬馬,下者魚肉鄉裏,難道又是滿人嗎?”

言及此處,卻是移目看向南麵,正在動亂火光之中的清軍大營,再往南,便是黃河大堤。

“下官自幼,以雲莊先生(張養浩)為榜樣,方知興亡所苦,俱皆百姓爾,明也好,清也罷,所謂忠貞義節,於百姓何幹?自崇禎以來,打著平亂旗號,在中原肆意橫行,淫掠魚肉地方的明兵難道就少嗎?若今日,在此決堤的是明軍,下官照樣會賭上性命阻止!”

圖海明白了,對於朱之錫這樣的人而言,什麼明清、滿漢,都不重要,畢竟作為經曆過天啟、崇禎年間,又出身低下的士子而言,所謂“大明朝”到底是個什麼醃臢樣子,他已經領會過了。

清廷能安穩地方,治理河防,他就投清,明廷願意整頓農桑,恢複經濟,他就投明,所謂“百姓吃飽,便是天下”。

若是一般人,說這種堂皇大話,未免有些作態,但朱之錫為官清廉,甚至有些苛刻古板,無論但當何職,均是任勞任怨。曆史上,這位死後,被雍正親自追封的“淮黃諸河龍王”,年僅四十,就累死在任上,黃淮之側數十縣百姓,香火不斷,還真是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圖海無言良久,隻是索然道

“我自幼熟讀經史,此生自詡願為良相,今日方知,別說和曆朝那些個名相相提並論,就在眼前,亦不如卿遠矣!”

隨後誠懇對朱之錫請求道

“孟九知我,家中數代,俱受皇恩,是不可能投明的,看在昔日情分上,便請全我之心吧。”

朱之錫正色打理身上袍服,向圖海再次深深一禮

“下官愧對撫台了。”

圖海笑道

“孟九胸懷黎庶,憫悲黔首,又勤懇精幹,日後當為一代名臣。”

隨後便對一旁軍士道

“請借刀”

在朱之錫示意之下,那軍士隻得遞出

周圍十數人,長矛步弓,圖海就算想幹啥,也不太可能。

隨後這位年僅二十出頭,曆史上文武雙全的清初名臣,在十數名嚴陣以待的軍士監視之下,走出帳門。

“我主在北,不可麵南而死!”

隨後麵北飲刃

朱之錫在其身後,再次躬身相禮,吩咐道

“天亮後,讓人去周邊村寨尋一尋,找副棺木,將撫台葬於小宋集旁的山地吧。”

朱之錫倒是並非一人便能完成這番,趁亂斬首的好戲,早在前日,從圖海下達的命令中,猜測出對方是想決堤,朱之錫便打算在此之前發作,但他畢竟不善軍事,就悄悄派親信聯係了南岸開封方向的明軍。

李過那邊獲知清軍有決堤放水,以水代兵的打算後,十分重視,又通知了隨行的錦衣衛,兩邊合力,在朱之錫配合下,於夜中發動。

也的確是清軍一敗塗地之後,士氣低迷,神經緊張,被此一攪亂,竟是猶如風聲鶴唳,陷入混亂和崩潰之中。

數千人的大營,都沒費多大功夫,除了其中幾百朱之錫的親信外,其他要麼如鳥作散,其餘的便在朱之錫的招攏之下,一齊投明了。

有意思的是,豪格派來的三個牛錄,隻有兩百多號,趁亂逃了出去,其餘幹脆就直接投降了。

為此,李過為了不再出幺蛾子,也加速命令各部渡河

先渡河的部隊,把沿河府縣占住再說。

很快,先鋒馬寶部一萬餘眾,完成渡河後,就迅速占領開封府沿黃河北岸的幾個縣,確保黃河大堤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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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隸,京師

從前日開始,整個北京都陷入了空前的混亂

原因很簡單,因為南邊傳來了消息,明軍二十萬大兵,已經拿下了天津,迅速向北京城撲來。

按照路程,此時恐怕已經抵達武清了,距離京師,不過百餘裏。

對此,全城數十萬百姓都陷入莫名的各種情緒與緊張當中。

當然,情緒各有不同

對於普通市井百姓而言,反倒沒什麼感覺,隻是紛紛關門閉戶,部分膽小的則是找門路出城投親戚暫避,畢竟以這年頭當兵的賊配軍軍紀,一旦淪作戰場,少不得跟著遭殃。

對此,北方各省百姓都多有體會

而有意思的是,一開始,清廷還派駐將佐官吏,嚴肅城內治安,封鎖諸門,做出一副要嚴防死守的樣子。

但這種情況隻維持了幾天,就很快就放棄了。

歸根到底,人心散了,清軍隻以不滿編的兩黃旗,滿打滿算,也就萬餘人馬,哪裏能看住偌大的北京城?守住內城都夠嗆。

而其他綠營呢?

龍有龍道,狗有狗道,短短數日之內,京師周邊之前組織起的三萬多青壯綠營,快速逃亡四散,別說兵馬,恐怕連參將、總兵都找不齊幾個了。

而且這些剩下不走的,恐怕也並非是忠於大清吧?說不得人家就等著把門,到時候好“棄暗投明”,撈個功勳呢,又怎麼敢信任。

相較於底層士民,和吏員們,緊張觀望,卻事不關己的態度,上麵的六部、閣院大臣官員們,則是驚駭欲絕了。

事實上,朱由榔自起兵以來,對於大部分降清的官吏,還是比較優容的,其中部分能力優秀突出的,還能在光烈朝,重新得以重用。

但當初早在肇慶時,朱由榔就立下過規矩,北伐之後,更是重申多次,即所謂“三不究,三必殺”

其中,“脅從降清的不究,降清後無惡行的不究,所在地被占領後降清的不究”,已經給大部分人吃了定心丸。

但可惜的是,能被清廷提拔到北京,擔任部院大臣的這些人中,不少都未在此列......

如上了剃頭書的孫之獬,建議洪承疇掘孝陵的陳之遴等人,第一反應,就是苦求主子們能帶著自己一起跑路。

殊不知,眼下滿洲宗室們自己,也都不知道往哪去了。

北京滿城之內,各個滿洲勳貴、宗室們的府邸,都陷入空前恐慌,紛紛收拾行李,準備出城。

眼下聰明人都不難看出來,就算跑路,想要大家全部一起走,也不大可能了。

朝廷很大可能,會丟下大多數普通滿洲軍士和戶口,隻帶著宗室和精幹兵馬出關逃脫。

故而,大多數滿洲人口,也隻得自尋出路。

事實上,多爾袞也的確是這樣想的。

當得到天津失守消息以後,多爾袞也果斷起來,也不管什麼遲滯明軍,往東往西了,往東肯定不可能,天津之戰已經說明,明軍海軍艦隊活動範圍覆蓋了整個渤海灣,往山海關去就是找死。

所以隻有一條路,就是從西北方,輕裝簡從,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