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人太多了,這次考場並未設在殿內,而是殿外,五百七十多張桌案、筆墨紙硯均已備齊,眾人隻需入座即可。
毛奇齡心潮澎湃,縱使一向狂傲如他,也不敢抬頭去看那玉階之上的皇位。
隻待所有貢生都入座後
朱由榔站在玉階之上,俯視眼前開闊廣場之上,眾多士子正襟危坐。殿試隻考策論,而且隻考一題,考生隻需要依據題目寫一篇兩千字左右的文章即可。
從上午一直考到午後,大概三半個時辰的樣子,五個閣臣就在皇帝身邊坐著,收卷之後,宰執們和禮部尚書、侍郎、都禦史、副都禦史等十餘人共同閱卷,一般三天之內就出分曉了。
心中有些怪異,第一反應竟是想問
“有想上廁所的沒有?趁還沒打鈴趕緊去。”
當然了,雖然朱由榔很擔心,這一考就是六七個小時,會不會有人憋不住啥的,但也不好在這說,隻能繼續在玉階上當他的雕塑。
隻是對著中書舍人謝穎頷首,謝穎當即高聲傳旨
“啟!”
隨後禮樂、鍾鼓齊鳴,禮部的官吏向所有考生分發試卷。
考試開始。
殿試就沒會試那麼寒顫了,每個考生都有一份題紙。
毛奇齡小心接過題紙,迅速開始審閱起來。
一般殿試題目,就沒鄉試、會試那般僵死了,畢竟又不淘汰人,再怎麼樣,隻要不作死,都有個名次的,所以題目都傾向於“問政”,也就是讓考生幫皇帝想辦法。
而且題目是皇帝親自出(至少名義上是),以皇帝本人的口吻提問。
比如萬曆二十六年,殿試題目為《問帝王之政與帝王之心》,又比如當年崇禎在位時,就向考生問過一個朱由榔此時已經在逐步解決的問題。
“唐、宋曾以武臣為中書令、樞密使、文武似不甚分。我太祖高皇帝曾以直廳為布政,典史為僉都,今奈何牢不可破?”
基本都是百來字的題目,相當於後世的材料作文
但朱由榔這次出的題目卻比較特別,毛奇齡隻是略一讀過後,就不得不感歎,這下子怕是不少人得寄啊。
因為這題目既不是什麼文武分置的政治問題,也不是什麼致君堯舜的道德理論,而是一個軍事問題。
“朕嚐聞‘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陣戰之利,首在軍製,自三代以來,凡農兵製、征兵製、世兵製、府兵製、募兵製,即本朝衛所之製。太祖曾言‘朕養兵百萬,無廢百姓一粒米’,然自正統以降,衛所多有崩壞,軍田淪作私產,兵戶墮為奴婢,幾無戰力。”
“及嘉靖之後,凡朝廷征戰,多舉募軍,然募軍為利以圖,一則民負深重,二則自專軍閥,亦有所缺。”
“試以漢唐以來兵製,以今日情勢證之歟。”
殿試題目,也不是沒有和軍事相關的,但像今日這種,詢問軍製的,還是第一次。
大概意思就是,中國自古以來,出現了眾多兵役製度,大明建國之初,使用衛所製,後麵衛所崩壞,證明了問題所在,嘉靖以後又訓練募軍,但募軍製同樣問題不小,一方麵變成了國家和百姓的巨大負擔,另一方麵養出了如遼東、宣大、左良玉等隻認銀子,不顧大局,而且貪腐嚴重的軍閥做派。
讓考生結合曆史得失,分析今天大明應該采用怎樣的軍製。
兵役製度是一個國家軍事的根本,光烈元年以來,朱由榔已經明確廢除了名存實亡的衛所製,而采用現在普遍存在的募兵製。
在可見的未來,直到滅亡滿清之前,募兵製都是大明朝廷的主要兵役製度,但有些問題已經要開始考慮了。
自肇慶起兵,已經過去了三年半,已經有第一批士卒因年邁準備退役了,樞密院預計,等川陝打通後,再到興師北伐之時,大明至少要保持五十萬以上的軍隊規模。
每年的軍費開支就高達一千七百萬兩,而且朱由榔最近還想提高光複軍的軍餉標準,以及更新裝備。
這在戰爭年代無可厚非,可仗總有打完的一天啊?
和滿清的陸地決戰結束,以後就算有戰爭,也最多是局部戰爭,不需要動輒幾十萬的大兵團,而且海軍必然要走向前台,占據更多軍費比例。
一個在和平時期,軍事開支超過了民生開支的國家,必然是不健康的,戰爭隻是政治的延續。
雖說距離解決這一問題至少還有幾年時間,但所謂未雨綢繆,這也是在考驗新科進士們的眼界和見識。
看到這個題目,不少人都有些懵逼,作為傳統士大夫教育體製下的人才,他們對軍事實在是一知半解,基本上可能也就在史書上看過隻言片語。
但這可是殿試,不可能交白卷啊,於是也隻得硬著頭皮寫下去。
過了片刻,所有人都開始奮筆疾書,朱由榔從玉階上站起來,往考場中走去,從貢生們的桌案邊,饒有興致的巡視著。
對於這一幕,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反應。
這年頭,天子那就是人間至尊,有的人見朱由榔靠近自家桌案,緊張得筆都快拿不穩了,手心滿是汗,有的則恨不得朱由榔定在自己身邊別走了,好表現一番。
朱由榔隨意看了一些,有的認為,可以恢複衛所製,利用度田所得的田土,重新分配軍田和軍戶,就像明初那樣。或者像唐朝那樣,搞府兵製,給農民分配田土,農民定期服役,如陳貞慧就是這般觀點,持這一觀點的學生最多。
有的則認為,募軍製就挺好的嘛,隻需要做好製度建設就行,閑時裁軍,戰時擴軍,沒必要走老路,比如毛奇齡便如此認為。
還有更離譜,實在是思想迂腐的,居然要“複三代之治”,直接開曆史倒車,學周朝搞“遞征製”,平時不養兵,臨戰時,每縣抽人頭湊一百,全國不就有百萬大軍了嗎?
一直看到了夏完淳的觀點,倒是讓朱由榔比較欣賞。
夏完淳認為,朝廷不應該隻應用一種兵役製度,而是多種結合。
征兵製完全可以和募兵製互相配合,在民間,各府縣農閑時,廣泛的進行義務性的民兵訓練,而後再從民兵中挑選優異者,作為募兵編入常備軍。
和平時期,可以先保留常備軍框架,維持部分精銳,如果有需要,就可以征召有訓練經驗的民兵填補進去。
考試一直進行了三個多時辰,其間別說考生,朱由榔自己的肚子都咕咕叫了,好在皇後王芷之前早就有安排,專門讓禦膳房忙活了一宿,準備了十幾桶米粥和宮餅之類,每人發一份。
並且朱由榔也很大度,專門讓內侍傳旨,途中有需要的,可以上廁所,謹身殿左右的兩個小偏門就有,別憋出內傷了。
也沒人敢在這地界玩作弊啥的,而且考策論,你作弊也沒意義。
考完後,禮部官吏依次收卷,而後由禦前司衛士引導貢生離開皇宮。
一眾閱卷官們就被鎖在了文淵閣裏批試卷。
速度倒是不慢,兩個日夜,就全部完事了,瞿式耜帶著擬定的名單,如乾清宮,呈給天子禦覽。
朱由榔也看了前幾十名的卷子,其他名次大多是內閣商定的,朱由榔也沒異議,唯有前十名,需要天子親自敲定。
朱由榔思慮再三,最終將夏完淳點為狀元,夏完淳會試成績為第六,也是名列前茅,而且策論的確寫得有見地,而且其人的經曆,的確是這個時代的道德標杆,有一定模範作用,算是成全佳話。
會元毛奇齡點為榜眼,來自福建的舉子章瑜被點為探花,而名聲顯赫,會試第二名的陳貞慧則落到二甲頭名。
欽定名次,蓋上玉璽之,殿試後第四日,眾多貢生再次聚集承天門前,數百甲士持戟而立,分列左右,儀仗華蓋金碧輝煌,還有禮樂鳴響不絕。
眾士子無不心旌搖動,享受著人生最美妙的時刻。
瞿式耜站在禦案前,張開聖旨宣讀,每念一句,都有禦史、衛士緊接著呼喚。
“一甲頭名,夏完淳,賜進士及第。”
“一甲二名,毛奇齡,賜進士及第。”
“一甲三名,章瑜,賜進士及第。”
“二甲頭名,陳貞慧,賜進士出身。”
......
前三甲的答卷被張貼到夫子廟外,而且眾多報刊也全文轉載,一時轟動京城,五百七十四名新科進士,披紅花、騎大馬,經過太平大街,從三山門出城,前往西城外皇家園林參加宴會。
沿街成千上萬的百姓圍觀,人頭聳動,這是自古讀書人最輝煌的時刻。
相較於南京的歡欣氣氛,越過長江,往北數千裏外,戰鬥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