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烈二年,同時也是清順治五年。
時間進入臘月,整個北方都被銀裝素裹鋪飾起來,紛飛鵝毛雪花將原本熱鬧的北京城變得單調起來,寒風凜凜下,唯有幾個拉煤的工人在街頭叫賣。
這種沉重的窒息感不僅僅是天氣帶來的,還有南麵逐漸傳來,風雲詭譎的新消息。
最裏麵的滿城當中,一場空前劇烈激蕩的政治風波正在積蓄醞釀。
短短兩三月的時間裏,先是南昌、九江先後失守,而後又是軍山湖大敗,鑲白旗全軍覆沒,豫親王多鐸身死,接著江西全境陷落,明軍直驅江南。
緊接著又傳來南京失陷,江北安慶、合肥、揚州重鎮先後丟失,譚泰身死,博洛被擒。
長江以南,盡數易幟。
此時的中國早已不同於隋唐、兩宋之時,隨著南宋以後經濟重心南移,江南就成為了關內最核心的統治基石,丟失了這塊財稅、人口重地輸血,原本處於上升期階段的清王朝一下子就變成了高位截癱病人。
更重要的是,自入關以來,清軍憑借一場場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的勝利,所締造的軍事強權,徹底崩塌了。
如果說潮惠之戰時,無論滿漢,所有人心中依舊保持著那種自信與恐懼,桂北一役後,抗清勢力獲得希望,清廷開始正視對手。
那麼江南的丟失,則徹底把雙方拉到了平等位置上,更確切地說,明廷方麵恐怕更占優勢,眼下哪怕能夠劃江而治,對於清廷而言,都算是不錯的結果了。
怕隻怕人家養精蓄銳幾年後,要學劉裕、朱元璋那樣直搗黃龍。
但在軍國大事的頹敗之下,更為令人緊張的,還有隨之而來的嚴重政治後果。
當年皇太極暴斃,眾人推福臨繼位時,多爾袞其實還沒有掌握攝政大權,至少濟爾哈朗還有一直不太管事的代善,對於滿清朝內影響力都不弱於他,甚至豪格,也有分庭抗禮的底氣。
真正讓他脫穎而出的,還得是帶領清軍入關的決策,因為這一決策可謂千載難逢,恰到時機,當時吳三桂的守軍已經被李自成諸部打到快崩潰,多爾袞親率八旗幾乎所有精銳,果斷孤注一擲,一日夜行軍二百裏,從農民軍側後突襲,逆轉戰局。
可以說,多爾袞替滿清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曆史機遇,如果他稍稍遲鈍一兩天,滿清想要入主中原,都不會這麼簡單。
故而,入關之後,多爾袞聲勢無以複加,再加上關內劫掠的財富、圈占的土地、掠奪的人口也足以讓他收服八旗眾山頭的欽佩與信任。
豪格等人縱有萬般氣悶,也不得不屈居其下。
但江南局勢的扭轉卻改變了這一切,尤其是當初為了把江南這個錢袋子掌握在自己手裏,細細觀察,會發現,多爾袞派往攻略江南的將領,全部都是其人心腹,如他的親弟弟多鐸,一直和多爾袞兄弟關係緊密的博洛、尼堪等。
也就是說,多爾袞在八旗當中的基本盤,一半都放在江南。
而現在,尼堪、多鐸身死,博洛被擒,他引以為根底的鑲白旗直接全軍覆沒,關係緊密的鑲藍旗也損失慘重。
此時再回顧多爾袞在八旗中的“股份”,已經縮水到和豪格、濟爾哈朗同一層次了。
這就要說到滿清八旗的政治格局了,多爾袞攝政以後,基本掌握了兩白旗,這也是他最大的資本,其餘正藍旗在豪格手中、鑲藍旗在濟爾哈朗手中,而兩紅旗則掌握在努爾哈赤次子代善的兩個兒子,滿達海、瓦克達和碩塞手中。
至於兩黃旗,名義上是由順治親領,但事實上,是被當年皇太極的親信舊部們掌控,這些人雖然手握八旗當中最重要的力量,但沒有鮮明的政治立場。
而原本威望資曆最大的代善,由於年老體衰,個人性格也比較佛係,隻是在府中養病,素來不參與朝政。
此戰之後,多爾袞兩白旗頓時沒了一半,濟爾哈朗的鑲藍旗也遭受重創,明眼人都知道,當年有機會繼承皇位卻被多爾袞攛掇濟爾哈朗等人踢下去的豪格一定會鬧事。
果不其然,隨著南北對峙的局勢穩定,豪格立刻向朝中上疏,也許是吃過虧長記性,也許是有高人指點,總之這次他的切入點相當精準。
他沒有直接抨擊多爾袞,而是向朝廷建議
“鑲白旗覆沒,須得重建鑲白,願以正藍旗將佐調動,組建新鑲白旗。”
事實上就是想擴大自己的基本盤,同時主動提起鑲白旗全軍覆沒的事情,言下之意也有催促追究責任,至於第一責任人是誰,就不必多說了。
可多爾袞也毫無辦法,兩黃旗當中,也有不少原本就支持豪格的皇太極舊部暗流湧動,互相串聯。
十二月後,豪格以回京述職的名義返回京師,連四川方麵的戰事都懶得管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其人是奔著“反攻倒算”來的,多爾袞地位岌岌可危。
甚至到了這時,濟爾哈朗都態度曖昧起來,多爾袞頃刻間被空前孤立,就連之前百依百順的太後大玉兒,也多次和兩黃旗大臣私下接觸,雖說還不至於站在多爾袞對立麵,但也有刻意疏遠的意味在。
麵臨空前的政治危機,多爾袞策動起了自己非凡的政治手腕,也不等豪格抵京,主動召回八旗各大主事的親王、郡王會議,先是假惺惺向順治請罪,又表示願意辭去攝政王頭銜。
如今塵埃未定,順治和他背後的太後自然不會允許,但這招以退為進還是避免了後麵讓豪格直接逼迫的尷尬,不過即使如此,依舊難以掩蓋他此時艱難處境。
誰都知道,一旦豪格發難成功,恐怕就不是一個攝政王這麼簡單了,人家也是皇太極的兒子,完全有資格把年幼的福臨踹下去。
風雨將至,烏雲遍布。
十二月十四,議政王會議即將開始,豪格四處串聯,與兩黃旗許多大臣達成一致,濟爾哈朗也表示中立,就等著屆時向多爾袞直接發難了,可謂勝券在握。
可就在此時,一個老人站了出來。
他就是愛新覺羅,代善
十五日的會議剛開始,已經六十六歲,身體虛弱,連說話都麻煩的代善,被親信用床榻抬入乾清宮。
豪格一開始還以為對方也是看不下去多爾袞的失敗,決定參與倒多,多爾袞本人更是麵色蒼白。
代善是努爾哈赤次子,在現存諸多宗室中年紀、資曆最大,早在太祖時期,就已經掌握兩紅旗,雖然後來皇太極時期備受打壓,但皇太極死後,其人便是滿洲眾多宗室王爺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當初順治繼位,代善的意見就取了一錘定音的作用,若非此時其人身體不好,年紀老邁,又加上性格不喜爭鬥,恐怕還真輪不到多爾袞來當這個什麼攝政王。
可代善一開口,就讓氣氛迅速扭轉。
努爾哈赤最早起兵之時,代善剛好出生,他幾乎見證和參與了建州女真崛起的全部曆程,那不同於成長於後金興盛以後的多爾袞等人,被東北山林的殘酷環境磨練出的,遍是皺紋的麵龐,顯得格外肅然。
“咳咳,老夫聽說,有人要廢了老十四攝政王的位子?”
曆史上的代善,就是在這個冬天去世的,如今也是到了風燭殘年,看樣子恐怕撐不了兩個月。
有人硬著頭皮道
“老王爺沒聽說嗎?江南丟了,多鐸死了,難道不是......”
代善隻是轉頭冷眼看著那名正藍旗的宗室將領
“老夫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