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潤陂前,殘破的明軍防線上,許多將士正在打掃戰場,將屍體掩埋,避免因為腐爛而引起的瘟疫,夕陽之下,有著一種令人悲切的宿命感。
這是兩軍正麵碰撞的第四日,清軍以綠營、八旗輪流進攻,每天都有上萬人馬向潤陂而來,兩邊傷亡都不少,明軍這邊依靠地利倒是好些,但也付出了三千傷亡代價,清軍則傷亡過五千。
但全麵總攻依舊沒有發生,這倒是讓朱由榔覺得疑惑,畢竟此時清軍占據絕對人數優勢,反而是拖得越久,李定國、趙印選等人的援軍來的更快,清軍反而會陷入被動。
直到一艘哨船從軍山湖北麵疾馳而來,帶來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
渾身是血的將佐喘著粗氣,站立不住,躺倒在甲板上,一字一頓的對李過道。
“李都督,趙,趙任,反了!”
李過聞言,身體就像突然墮入冰窖當中,仔細追問
“趙任,勾連清虜,從,從後麵偷襲,餘總兵,鄔子寨已經被破,清虜水師,南下了!”
言罷竟是昏迷了過去。
李過呆了好一會兒,才立刻疾聲呼喝。
“絕不可讓消息散播出去!”
李過立刻將消息封鎖起來,不讓下麵傳播討論,但事情並非隻有明軍獲悉啊,很快,第二天兩軍對壘之時,多鐸安排綠營人手在陣前大呼。
“你們軍山湖水師已經全軍覆沒啦!後路被斷啦!不要和那狗皇帝一起送死!”
“明軍弟兄們,一個月幾個錢啊,何必呢?在哪吃餉不是當兵啊?投了吧!”
“生擒明廷皇帝者賞萬兩,封侯爵!”
軍山湖水師全軍覆沒,水上糧道被切斷,身後湖麵門戶洞開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軍營。
隻要是對眼下局勢稍有了解的都知道,一旦軍山湖失守,明軍糧道就被切斷,水上退路也沒有了,再加上如今被多鐸優勢兵力圍困,整個潤陂陣地頓成孤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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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死罪!”
李過跪地而拜,請罪道
朱由榔卻是將他扶了起來,歎息道
“這不關赤心的事,那趙任投明軍時,你還沒來呢,如何知道其中齟齬?”
“要說責任,也是朕的責任,這廝自光烈元年以來就不是很老實,可朕一直沒有當一回事,再加上不敢幹預軍中事務,怕搞出外行指導內行的笑話來,沒想到卻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情勢其實比傳得還要糟糕,前後夾擊之下,餘龍當場陣亡,上萬大軍被清軍圍殺,除了千把人和十幾艘船往北逃到了九江、南昌方向,其餘近萬大軍或死或降,灰飛煙滅。趙任裹挾了三四千人直接投了清軍,於是乎原本固若金湯的軍山湖防線門戶洞開,張存仁水師魚貫而入。
一夜之後,軍山湖廣大水域的控製權頓時易手,眼下,明軍曾經的三四萬水師,隻剩下沒有出水寨的塔天寶所部四千人,三十多艘戰船和正在潤陂外圍水麵上的蔣挺部,合計不到一萬。
這點人隻能盡量收縮,別說控製軍山湖,從而利用地理優勢打擊清軍了,連水上糧道都無法維持,甚至有被清軍水師全殲的危險。
朱由榔像往日一樣,親自著甲到營中巡視。
“陛下,聽說咱們糧道被斷了,過不了幾日就沒飯吃了,是不是真的啊。”
“陛下,咱們是不是被清軍圍死了,出不去了?”
麵對傷兵營裏,無數急切的目光和種種問題,朱由榔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但事實很快回答了他們的疑問,從消息傳來的第四日開始,營中糧食供應開始減少,士兵們或許已經得到了答案。
清軍每天的進攻還在持續,現在,得知對麵成為孤軍,糧草將盡的消息後,多鐸反而是不急了,三麵合圍,層層逼近。
“哈哈哈,我原以為這明廷天子還真是個什麼朱元璋再世,如今看來嘛,昔日明朝起於鄱陽湖。”
“如今,卻是要亡於鄱陽湖了!”
多鐸麵對遠處明軍營寨,在高處設宴,請軍中將帥飲酒,指點著哈哈大笑。
倒是一旁的完顏葉臣有些思慮到
“王爺,可不能掉以輕心啊,所謂狗急跳牆,我聽說這漢人也曾有過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置之於死地而後生的典故,說不得倒是逼起了明軍的決然之氣。”
多鐸聞言卻是輕笑搖頭
“老將軍有所不知啊,這明廷天子可不是什麼楚霸王,當年我奉命南征江南,離南京還有百多裏呢,這邊弘光帝朱由菘就腳底抹油跑了路。那時候我軍剛剛拿下揚州,明廷何嚐不是被逼到絕境,結果呢?背水一戰在哪裏?破釜沉舟在哪裏?”
“最後竟是明軍自己把自家皇帝給綁了過來,你說可笑不可笑?”
“我承認,這朱由榔的確是比他那個堂兄弟強些,結果嘛,嗬嗬,也就是那樣,按照明人那點君臣父子的尿性,本王敢肯定,眼下明軍,怕是正商議著怎麼讓那皇帝小兒逃出去呢!”
完顏葉臣皺眉想了想,也不好多言,便不再開口。
而此時的明軍大營裏,正如多鐸預測的那般,李過、焦璉等將和水師的蔣挺正在勸著朱由榔。
“陛下!水師雖然損失慘重,但臣這裏還能湊出三十多艘戰船,屆時趁敵不備,可以一舉衝出重圍,抵達南昌地界,就安全了!”
蔣挺單膝跪地,誠懇請命道
一旁的李過、焦璉、王興等將也練聲附和
“陛下萬金之軀,豈能置於險地?還請陛下早移龍駕,移駕南昌!”
朱由榔明白他們的意思,尤其是李過,他一直覺得是自己不該讓天子陷於險地,如今卻發生了這種事,軍山湖已成死地,別說決戰了,恐怕全軍覆沒近在眼前。
可朱由榔不知道為什麼,之前來軍山湖之前,他一直心中揣揣,對於可能到來的生命危險充滿疑慮,但到了眼下,麵對這十死無生的局麵,或許是某種破罐子破摔的性子起作用。
他倒是不怎麼怕了。
他扶起眾將,道
“雖然你們都沒說,但朕知道,你們也明白,如果朕一旦離開此地,這一仗咱們就輸定了,這五萬大軍眼看就要全部覆滅。”
眾將低下了頭,沒有說話,事實就是如此,戰爭,打的就是軍心,如今明軍將士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如果這時出現了天子棄軍而逃的事情,崩潰隻是時間問題。就像當初清軍下江南,同樣傳檄而定,一方麵固然是江南抵抗意誌不高,可另一方麵,何嚐沒有弘光帝提前跑路的影響?
而且朱由榔知道,自己這時候離開,是合乎情理的,千金之子不坐危堂,何況一國之主?劉邦也曾拋妻棄子,趙光義還飆過車呢,這些在古代人的眼光看來都沒什麼,一國之君身份貴重,君臣父子,哪有君主為臣子搭上性命的道理?
也許這次逃了回去,說不定還能東山再起呢?說不定還能重整大軍卷土重來呢?等日後自己又一次東征江南,獲得全功,頂多會有史官感歎一下,當初光烈帝如何百折不撓,如何神文聖武,至於當年鄱陽湖畔丟下大軍獨自跑路的身影,和五萬褸冤魂,誰記得啊?
勝利者,不受指責。
可朱由榔自己原諒不了自己。
想到這裏,他轉向李過問道
“赤心,如今軍中糧草狀況如何了?”
李過有些低沉的回應道
“已是斷糧第八日,現在軍中每日隻有兩頓稀粥,將士們......與清軍搏殺都有些乏力了,若是這般應付,應當還能再堅持四五日。”
朱由榔麵無表情的點頭,對蔣挺道
“蔣將軍,你把船隻都集中起來吧。火炮都卸下來,還有輜重。”
蔣挺聞言,以為天子準備著手撤離了,鬆了口氣,連忙下去布置。
其餘諸將見天子這番果斷,都是心情複雜,但也能理解,隻是默默下去安排。
一直在朱由榔身側侍立的禦前護衛兵馬參將李景興見狀,上前請示
“陛下,禦前親衛這邊要不要提前準備好,一會兒上船?”
朱由榔卻是長歎一口氣,緩緩搖頭
“不,景興,你先隨我去馬廄一趟。”
馬廄?李景興愣住,明軍沒有建製騎兵,雖然有馬廄,但也就是幾百匹馱馬、挽馬之類,除此之外......
哦!他突然想起,還有天子禦用的六駟馬車啊!
他以為天子是想帶著象征禦駕六駟馬車一同上船,便下去吩咐,讓人把六馬所拉的華蓋馬車駕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