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江漢砥柱(下)

五千百姓分為十隊,被清兵用兵器脅迫下,開始分隊掘開泥土,以壕溝不斷向城下掘進。

打罵聲和哭喊聲中,十道壕溝分三麵不斷向城下延伸,每道壕溝深約四到五尺,剛好夠一個人彎腰躬身藏在裏麵,而且清軍非常陰險,通過前三天的進攻,他們已經試探出明軍火炮的大致射程,故而自己從不進入火炮射擊範圍內,隻有部分清兵分散到做工的百姓中間,監督幹活。

李明忠在城上看得真切,心中迅速一懸。

孫子兵法有言“將有五危,必死可殺,必生可虜,忿速可侮,廉潔可辱,愛民可煩。”

也就是說,一名軍事統帥,不僅品德敗壞,驕傲、易怒、貪婪會暴露弱點,廉潔奉公、愛民如子同樣是弱點,孫武所說的,就是眼下的情況。

通過三天,付出了數千傷亡的試探和觀察,濟爾哈朗敏銳地通過明軍種種表現,對自己的對手產生認識。

明軍軍容嚴整、號令統一,可見主將治軍極嚴;主將親自擂鼓助威,身臨一線,而且他還發現多日來明軍都沒有出現此時軍中普遍的將領私有精銳家丁,手下即使普通士卒衣甲兵械也非常齊全,麵對清軍高壓猛攻,明軍將士死戰不退,毫無畏縮,可見主將廉潔奉公,愛兵如子,頗受麾下愛戴。

濟爾哈朗迅速意識到,這就是所謂的“廉潔可辱、愛民可煩”

他或許沒有讀過《孫子兵法》,但並不意味著他不懂這個道理,明朝末期,軍中雖然庸碌之輩乃至於廢物飯桶比比皆是,但如李明忠這種傳統意義上的“賢能之將”也不是沒有過,濟爾哈朗當初跟隨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征戰時也碰到過,對於如何對付這種人物,他還是知道的。

“王爺,您這招真是厲害!以壕溝掘進,那明軍火炮就難以傷到壕溝內的我軍將士,等咱們大軍通過壕溝運送到城下,就能直接攻城,中途就不必收到那大炮威嚇殺傷!”

耿繼茂半是恭維,半是真心佩服的在旁讚道

濟爾哈朗卻沒有心情自誇,隻是似有些回憶地淡淡回應道

“這明軍主將是個人物,試探了這三天能看出,這城防布置得密不透風,倒是讓本王想起當年,熊廷弼還在督撫遼東時的光景了。”

說實話,明末淪落到這個份上,崇禎抱怨“皆諸臣誤我”實在有甩鍋之嫌,明末不是沒有能臣。比如熊廷弼,身為一方督撫大員,恪盡職守,不拉幫結派,安撫士卒,善待百姓,精於防務,有膽量、懂軍事,剛正不阿,一度把搖搖欲墜的遼東局勢扭轉,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呢?

棄屍東市,傳首九邊

他犯了什麼罪?敗仗不是他打的,主要責任人王化貞卻逃過一劫,直到崇禎年間才被算賬殺了,相反,他在遼東一力主張不要冒進,要重視經營防線,為後來幾十年的遼東防線奠定基礎。他稱不上兩袖清風,但比起當時同等地位的那些個文官、閹人所作所為,簡直不值一提。

他唯一的錯誤就是同時得罪了東林黨和閹黨,還不討皇帝歡心,最後隻能作為政治鬥爭犧牲品。

即使在崇禎年間,能臣能將,崇禎一共十七年,換了十九任,幾個月就要廢一個,莫非這十九個人個個大奸大惡?若真是如此,那也隻能說明崇禎自己眼睛得有多瞎,事實上,其中包括一些在史書上被稱為奸臣的,能力都不差,甚至堪稱傑出,可他們為什麼不願意做事,不願意去力挽狂瀾呢?

因為做事的都是熊廷弼這個下場。

自明中期以來,曆朝天子,玩弄權術如嘉靖者、自私自利如萬曆者、偏聽偏信如天啟者、剛愎自用如崇禎者,臨到頭卻來把鍋往“諸臣”頭上一扣,實在可笑,文官集團固然可恨,但上梁不正下梁歪,就論責任,大明朝曆代天子可是一點也不差。

李明忠屢次想下令開炮轟擊正在掘進壕溝的百姓,但話到口中卻又實在是說不出口,最終隻得長歎一聲,吩咐道

“今夜傍晚,準備一千精銳出城,帶些火藥,把這些壕溝給我炸了。”

濟爾哈朗見對麵眼看自己這邊壕溝不斷掘進,卻毫無動作,心下依然篤定。

“果然不出我所料,下令各部注意警戒,本王猜測,其人不忍殺傷百姓,入夜後必會派軍出城破壞壕溝!”

果然不出他所料,入夜後,明軍城中殺出一千精銳,帶著火藥,企圖炸毀壕溝,卻是和早有準備的清軍碰到一起,雙方展開了極為慘烈的遭遇戰。

“轟!”

偶爾幾聲勉強得手的明軍火藥爆炸聲傳來,蓋過夜色裏的廝殺聲,月色下,視線不清,雖然有火把照亮,但火銃和弓弩的準頭都實在糟糕,容易誤傷,故而兩軍主要以白刃相接,犬牙交錯。

短促的壕溝內,隊列無法展開,再加上夜晚難以指揮調動,戰鬥迅速變成了各自獨立的大混戰,淒厲的叫喊和兵刃碰撞聲不斷從壕溝中發出,留下一片在零星火光照耀下的血紅。

直到深夜之前,剩下的明軍被迫撤回城中,卻隻剩下了不到五百,傷亡慘重,也隻破壞了三道壕溝。

次日一早,清軍便開始督促百姓掘溝,也不再發兵進攻,與此同時,濟爾哈朗還分出一萬人向北去攻取劉家塥,避免後麵攻城時被背刺。

駐守劉家塥的是李明忠所部副將易知,麾下隻有一個營三千餘眾,但憑借背靠漳水的特殊地形,還是相當難啃。

此時,李明忠按劍站在城樓上,望著陰沉的天空,心中更是沉重。

湖廣江漢地區屬於長江中下遊,從這裏到江淮地區,都有一個家喻戶曉的特殊自然現象——梅雨。

一般年份,梅雨季節主要集中在六月末到七月中旬,但這幾年氣候異常,梅雨也開始延後,基本都是在八月份開始,也就是現在。

一旦進入梅雨季,整個江漢平原都會進入持續十幾天的陰雨綿綿,土地泥濘,江河洶湧。

對於明軍而言,這既是好事,又是壞事。

好在,陰雨季節將會讓清軍的強弓硬弩喪失威力,騎兵活動也會大受限製,暴漲的河水是防守方天然依仗,更兼江漢地區雖然一馬平川,卻是河網密布,騎兵難以往來奔馳。

而壞在,明軍的火器也無法發揮應有的效能了。

說實話,自從軍製改革後,明軍上下逐漸患上了“火器依賴症”,沒有了新式火銃和火炮的犀利,明軍還能擁有和清軍正麵匹敵的勇氣嗎?

這是一個未知數。

百裏外的長江南麵,武昌城中,同樣憂慮的堵胤錫和高一功也在商議

“眼看梅雨就要來了,江北那邊......”

高一功麵露愁容

堵胤錫看著眼前長江上依次排列的戰船,這是他們阻止清軍渡江的最後準備,但所謂“欲得江表,先取襄樊”,想要在湖廣站穩腳跟,就必須保住江北陣地,否則再多的戰船也不可能在長江數千裏上下布放。

最終也隻得長歎

“如今也隻能相信李明忠了,我又讓連城璧帶著一批軍械和輜重,帶著一個營北上,希望能對他有所幫助吧。”

連城璧就是之前牽涉進章曠、何騰蛟被罷案中的那名貴陽知府,雲南戰役結束後,內閣可能考慮到其人有一定軍事才能,隻在內地當個治民官太可惜,給他調任到武昌這個麵臨江北的重要戰略要衝擔任知府。

對於這種直麵敵人的“邊地”而言,文官武將的職責有時都差不多,文官也得帶兵,武將也要學會安撫逃難百姓。

三日之後,清軍壕溝已成,十條壕溝在多次反複爭奪、破壞後,還剩下五條成功修通,濟爾哈朗迅速調遣三名綠營總兵官,兩萬人開始發動總攻。

而江漢大地上沉重的天空,也終於承受不住,傾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