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鳶眼色滯了下。
原來雇傭婆婆不是因她口啞不能言,能守住這院子裏的秘密,而是因陣亡的虎子他們。
白發人送黑發人,該是多深的痛。
錦鳶想起婆婆對自己的好,心中愈發難受,聲音也不忍著,問:“婆婆還有自己的孩子麼?”
輕風幽幽歎一口氣,“有過一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沒養活,在北疆那幾年太苦太窮了,得了兩場風寒人就沒了,連大夫也請不起…”
錦鳶垂眸,微微抿著唇,沉默下來。
她慣不會寬慰人。
且麵前還是趙非荀的貼身侍衛,男女有別。
“讓姑娘聽著難受了,不過都過去了,”輕風沒心沒肺地笑了聲,又灌下一口黃湯:“戍守邊境十幾年,大小戰事不斷,把腦袋揣在褲腰帶上的日子不好過,如今回京城後的日子,好得都讓人覺得在做夢。”
他仰麵倒下,醉得醺醺然,盯著泛黃的天空:“可惜這種好日子,他們沒過上啊。”
錦鳶依舊沉默,在下麵安靜守著。
半晌,才開口道:“我不逃走,今日還沒過,騎馬趕去京郊還來得及。”
輕風有些驚愕,支起胳膊看底下站著的姑娘。
似是想要確認她話裏的真假。
這姑娘…
還真心善啊。
他拱了下手,半真半假道:“多謝姑娘體貼,不過還是算了。”說完後,又薅了把頭發,複又躺回屋頂瓦片上:“我同姑娘你說這些做什麼,你又沒去過邊疆。”
輕風的脾氣不肖主子,說話直來直去,錦鳶不那麼怕他。
又得知他是婆婆養大的,也會哀悼兄弟手足,會心疼婆婆,更添了幾分活人的人情味,她好脾氣的應道:“我長在京城,不知這些。”
誰知輕風聽了,又支起半個腦袋,盯著她,口齒有些含糊著問道:“但錦姑娘也是吃苦長大的,否則也不會賣身入國公府,應當也窮怕了,如今跟著大公子就能熬出頭,為何還要這般折騰?”
他是真想不通。
眼神迷惘不解的看著錦姑娘。
想著一邊是個小廝,一邊從二品將軍,有什麼可比性?
好在存了一分理智在,沒將這句話說出來。
錦鳶聽著輕風話裏的意思,告訴自己不應該同一個醉鬼計較,眼神淡淡的收回,“輕風大哥,你吃酒吃醉了,好好休息罷。”
不願再和他多說一句。
錦鳶轉身離開,從屋頂上傳來一道低歎聲。
“今日我當值沒法跟著婆婆一同去看看他們,婆婆肯定打了酒去看他們,我隻能多喝點,夢裏好與他們一道劃醉拳——”他喝了不知多少,這會兒說話聲囫圇,甚至還酣暢大笑兩聲,似是迫不及待要入夢赴約,躺在瓦片上的身子也開始下滑,隻聽見瓦片剮蹭的聲音響起,接著一道重物落地聲響起。
“砰——”
錦鳶被嚇得一跳,急急轉身去看,竟是輕風直接從屋脊上摔落下來。
“輕風大哥!”
她心驚,快步跑去查看。
本以為會看見一地的鮮血,又或是聽見輕風哀嚎的聲響,沒想到,輕風墜落下的地方恰好是一叢婆婆精心養育的花樹,武將健碩的身子壓塌了一叢花樹,用以緩衝,而醉酒之人則是咂了下嘴,臥在花樹狼藉中,酣然好夢。
錦鳶……
她眼梢抽了下,想著自己如果這會兒逃出去,他還能知道?
等到日落西山,婆婆搭了輛牛車從城外匆匆趕回來,推門進小院裏,一眼就看見姑娘搬了個小杌子坐在被壓塌的花樹旁,裏麵像是臥了個人,再走近一看,是輕風。
姑娘見了婆婆回來,昂起麵,眼梢下壓略有幾分無奈的說道,“他吃醉酒了,從那上麵——”邊說著,邊抬起手腕,指尖從屋簷滑至花樹叢裏,“滾下來摔進樹叢裏了,實在太重,我一人拖不起來,隻能等著婆婆回來。”
她語氣柔緩,淺淺說著話。
素淨的臉上籠著一層夕陽暖色的光,韻致寧靜,瞧著便讓心間柔軟,忍不住要對她溫柔一分。
啞婆婆點點頭,輕撫了下她的發髻,像是在誇她。
錦鳶略有些不自在的紅了臉。
啞婆婆的視線落回醉酒酣睡的小子身上後,擼起袖子露出胳膊,彎腰,一把揪住輕風的耳朵,用力一提——
隻聽見輕風鬼哭狼嚎一聲,“別別別……”他睜開眼醒來,眼底的醉意濃鬱,看見是婆婆後,裂開嘴笑了下,半是邀功半是傾訴,“婆婆…我夢見虎子他們了…說您去瞧他們了…”
啞婆婆的眼眶泛紅,但也隻是紅了一瞬。
一瞬過後,擰著輕風耳朵的手繼續發力,拽的輕風呲牙咧嘴,一個勁的求饒。
婆婆怒不可遏的指著一叢被他糟蹋的花樹,輕風哪裏還有一點趙將軍親衛的風度可言,就差給婆婆跪下,反複保證重新種一叢花樹賠給婆婆,又發誓今後再也不敢了,啞婆婆這才放過他。
輕風喝醉了,捂著耳朵一屁股坐在地上,嘟囔著:“我還沒那一叢花樹來得要緊嗎…真是年紀大了主次不分…”
聽著語氣很是不以為然。
啞婆婆聽力過人,擼著袖子一步步走過去。
輕風大叫不妙,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拔腿就跑,平日裏還算穩重的輕風,喝醉酒後在婆婆麵前像是個七八歲的頑童,院子裏都是他的聲音。
夕陽西斜,落在他們身上,籠著一院的熱鬧。
錦鳶身在其中,看著婆婆與輕風的背影,見他們不是親人更似親人,心頭湧起思念之意——
不久之前,她和小蝶也是這麼在院子裏鬧著。
爹爹坐在屋前,笑著看著她們。
她眼眶發酸,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她想念爹爹、小妹了……
如今自己被困這方小院中,逃不出去,趙非荀亦不會放過自己,那她何時才能回家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們。
不知何時——
其實,也隻在趙非荀的一念之間而已。
這個念頭閃過後,她心驚了下,另有其他的心思將要浮出來時,肩頭被一雙手輕輕的拍了下,將她的思緒打亂,拽回眼前的小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