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勝半邊臉因為憤怒扭曲猙獰著,他沒想到自己寵愛的丫鬟,一心一意以為是自己人,居然是趙玄曦的爪牙?
到底是他安逸慣了,趙玄曦在府裏的時候,一直謙讓著更為優秀的弟弟趙玄軒,因而趙勝也沒把趙玄曦放在眼內。
一個懦弱,又喜歡息事寧人的,能翻出什麼風浪來?
到底還是他輕敵了,即便不是自己的血脈,到底跟著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秉性倒是學去了不少,哪裏會差?
在府裏收買一個丫鬟婆子什麼的,並非難事。
隻是趙勝心裏原本還給丫鬟脫罪,以為她不過是嚇著了,才會一直拖延著,沒為自己及早請來郎中。如今看來,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那滿臉的擔憂,眼睛裏溢出的淚珠兒,全都是假的。
就連平日的小意溫柔,原來也是假的。
說什麼對他傾慕已久,願意為了趙勝,雙手沾上鮮血,也都是虛偽之言。
瞧瞧如今丫鬟向趙玄曦行著大禮,連一點眼神都沒分給自己,趙勝就氣得心肝疼。
他風光了這麼多年,前腳被同床共寢二十年的枕邊人算了,後腳又被這個懦弱的野種給算計了!
不愧是秋曼雁的種,胸口那顆心都是黑的。
趙勝忿恨地瞪著趙玄曦,如果眼神能夠變成刀刃,他早就恨不得在趙玄曦身上戳上幾十刀!
趙玄曦看著他這個狼狽的樣子,渾身即使及時清洗過了,還有一股怎麼也洗不去的味道。這個曾經高高在上的父親,如今隻能癱在床榻上,一動不能動,像廢物一樣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他光是看著,就覺得滿身的痛楚都不翼而飛,嘴角難得勾起了一絲弧度。
自己這些日子經受的痛苦,似乎都在這一刻,終於吐出了胸口積累的濁氣:“父親是不是覺得兒子太心狠了,即便知道父親被欺瞞了將近二十年,心中的憤怒可想而知,但是這二十年的養育之恩,我卻是忘了,卻是恩將仇報了是嗎?”
趙玄曦說著,忍不住冷笑一聲:“父親隻記得自己的憤怒和不甘,難道就沒想過我也是最無辜的嗎?母親為了能嫁入趙家,費盡心思,但是又跟我有何關係?”
“別怪我心狠,隻能說父親比我要狠多了。”
即使是養著一條狗,養了將近二十年,總會有感情的。
但是趙勝卻毫不猶豫地對他下手,絲毫沒有留情,完全要置人於死地。
趙玄曦又怎麼能忍得下這口氣?
明明不是他的錯,為何要自己來承受趙勝的怒氣?
趙勝瞪大眼,喉嚨依舊隻能發出“嗬嗬”的響聲。
趙玄曦看著這樣的他,突然意興闌珊。起初的那股子興奮和暢快,漸漸也開始消散了,隻覺得心底沉甸甸的。導致了這場悲劇的,到底是秋曼雁,他的親生母親。
他也覺得累了,不止是身累,也是心累。
趙玄曦抬起手臂,看著自己蒼老的雙手,一直哆嗦著。隻怕沒多久,他可能連茶盞都端不起來了。
“聊得久了,我也是時候該告辭了。”
他看著趙勝,淡淡笑著道:“或許這是最後一次見麵了,父親不必覺得大快人心。能看見父親這樣,我也能死得瞑目。”
“父親不用擔心,我會讓這丫鬟好好看顧你的。吃的用的穿的無一不精細,代替我為父親盡孝了。”
趙勝聽著,隻覺得渾身的血都在倒流,手腳都冷了。
他聽出了趙玄曦的意思,自己不會輕易死去,有丫鬟照顧著,又有太醫隨侍在側,隻會活得很長很長。可惜餘下的半輩子,都要在床榻上像廢人一樣度過。
這就是趙玄曦的報複,不讓趙勝死了,卻是讓他生不如死!
“父親,隻希望下輩子,或者下下輩子,我都跟你永不相見,隻為不共戴天的仇敵!”
趙玄曦說完,最後看了眼地上跪著的丫鬟,紅腫著眼擔憂地望向自己:“難為你了,若是哪天想要離開,便告訴蘭兒吧。”
“不,奴婢答應爺的事,絕不反悔。”丫鬟深深趴伏在地上,或許這次真是她最後一回看見趙玄曦了,但是她答應的事,會用一輩子來兌現。
趙玄曦點了點頭,既然丫鬟執意,也就隨她了。
安初蘭聽著裏麵沒了動靜,這才進來扶住了趙玄曦,一步步慢慢離開。
她回頭看了眼床榻上麵色扭曲的趙勝,以及匍匐在地的丫鬟,似乎明白了什麼,卻什麼都沒問,隻小心扶著趙玄曦,離開了主院。
這個地方,他們兩人也不會再來了。
趙玄曦沒有急著離開,而是讓安初蘭扶著他到側院去見趙玄淩。
他明白兩人見麵,外頭必定有人守著,自己跟趙勝說的話,怕是都落入了趙玄淩的耳中。
如此,自己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果不其然,趙玄曦早就命人將軟轎等在院前,趙玄曦也不再矯情,被安初蘭扶著上了轎子,畢竟他明白,自己的身體太累了,已經快要到極限了。
趙玄淩就坐在上首等著趙玄曦,沒有開門見山地質問,隻是等著他率先開口。
趙玄曦笑了,原本不喜歡這個奪去自己嫡長子名銜的兄長,如今看著他,卻欣賞又羨慕起來。
趙玄淩經曆了一番苦楚,如今算是苦盡甘來了。
反觀自己,從小雖說趙勝和秋曼雁更偏愛趙玄軒,但是他並沒受到苛待,如今卻落入如此悲慘的境地,不由自嘲一笑。
“將軍想必也聽見了,我也不兜圈子,還請將軍保下那個丫鬟,她的所作所為,都是我授意的,丫鬟隻是為了報恩罷了。”
“有她在,必然會好好照顧父親,絕不會再起半點私心。”
趙玄曦抬了抬眼皮,見趙玄淩不為所動,又喘著氣道:“郡公爺如此,也隻能半輩子躺在床榻上,到底是累贅。有那個丫鬟替將軍分擔,將軍盡可以在將軍府住的舒舒服服的,再也不用為父親勞心勞力。”
“可以,”趙玄淩看著他半晌,到底點頭答應了。
趙勝身邊確實需要一個細心的丫鬟照顧著,要不然隨便就這樣死了,對外頭也不好交代。
丫鬟聽命於趙玄曦,那麼必然不會再對趙勝下手。
因為趙勝活著,比死了還要痛苦,這正是趙玄曦想要的。
“多謝將軍了,”趙玄曦達成所願,臉色蒼白了許多,虛弱地道:“若無其他事,我就與蘭兒告辭了。”
趙玄淩頷首,派人親自送兩人回去。
唐子嫣看著他們蹣跚而去的背影,忍不住依偎在趙玄淩的懷裏,惆悵道:“他……或許活不久了。”
“但是他做了想做的事,已經了無遺憾。”趙玄淩伸手,緊緊攬著她。
趙勝病重的事,很快便傳到了宮中。
新帝下旨,郡公的爵位由趙玄淩繼承。隻是郡公為二品,柱國將軍為一品,其實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並沒有舉行盛大的繼承儀式。
倒是有不少官員送禮來慶賀,一時間郡公府門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唐子嫣忙得腳不沾地,霍嬤嬤也清點著禮物,列出清單準備回禮。
她錘了錘肩頭,確實有些累了。
朝廷的風向變得真快,完全是看皇帝的臉色做事。
之前有流言說新帝對趙玄淩底下的勢力太大,百姓之間的民望太高,有所猜忌,官員們就都躲避不及。如今承爵,一個兩個覺得風聲過了,又立刻粘了上來,十分熟稔的樣子。
當官的,果然有眼色,十分懂得見風使舵!
看著清單上價值連城的禮物,唐子嫣忍不住挑眉:“他們也給的太貴重了,難道忘記了前一任的郡公爺還在病中?倒像是把他完全忘記掉了。”
清單上也有人送藥材,卻隻是小部分,三三兩兩罷了。
都說人走茶涼,果然如此。
趙勝還在的時候,巴結的有,如今一倒下,便再無人靠近了,倒是精明。
估計都知道趙玄淩跟趙勝感情一般,兩人十分不對付。如今趙勝病了,趙玄淩承爵,大家的心思便活絡起來,怎麼也不會傻乎乎去討好趙勝,拍馬屁拍帶馬腿上了。
趙玄淩眯了眯眼,所以他最厭煩官場上勾心鬥角,不如沙場上揮刀弄劍來得痛快!
賓客熱熱鬧鬧地過來,還有趁機下帖子,想邀請唐子嫣參加花宴的。
她還來不及找到理由一一婉拒,就收到趙玄曦去世的消息。
唐子嫣歎了口氣,趙玄曦到底熬不過這幾天,即使有人參吊著最後一口氣,也是難受。
如今得償所願,沒了那股子狠勁支撐著,到底是逃不過去了。
她特地跟趙玄淩前去趙玄曦的府邸祭拜,安初蘭紅腫著雙眼候在大堂上接待前來吊祭的賓客。
其實也不過三五個人,有一兩個感情好的同僚,也有曾善心救下的人家,寥寥數人,顯得府裏冷冷清清的。
安初蘭早就把奴仆都打發走了,既然趙玄曦不在,她也就不需要那麼多的下人。
當初為了照顧趙玄曦,才會多采買了不少丫鬟婆子,如今都不需要了。
祭堂布置得匆忙,顯得有些簡陋,安初蘭有些怔怔的,似乎還沒能從趙玄曦的死中回過神來。
明明昨天趙玄曦還精神頗好,麵色不錯,跟著自己在後院的亭子裏坐了一小會,說了些話,怎麼第二天醒來,他就沒了呢?
安初蘭想到趙玄曦臨死前,還滿是擔憂的眼神,便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直到死,趙玄曦都想要她離開這裏,可是安初蘭隻當作沒看見。
她嫁給趙玄曦,生是趙家的人,又怎能在最後的時刻丟下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死去?
安初蘭撫著上好的棺木,這是趙玄曦早就命人備下的,顯然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墓地也選好了,不是趙家的祖墓,而是另外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
趙玄曦就算死,也不願意跟趙勝葬在同一個地方,安初蘭也會如他所願的。
“請節哀,”唐子嫣上前,地上勸慰著她,卻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安初蘭。
兩人原本已經和離,安初蘭也回了娘家,重新過來,名分上有些不清不楚的,叫弟妹有些不合規矩了,叫夫人又顯得生疏,索性含糊帶過。
安初蘭看見她,欠身行禮道:“多謝將軍和夫人前來拜祭,二爺知道了,必然是高興的。”
連趙玄軒這個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兄弟都沒過來,反倒趙玄淩來了。
安初蘭不是沒讓人快馬加鞭去知會趙玄軒,趙玄曦的死訊。
但是趙玄軒以皇命為由,拒絕回來。
如果他要回來拜祭趙玄曦,皇帝又怎會刁難?
不過是趙玄軒不願意承認趙玄曦這個沒有血緣的兄長,臉麵上過不去,不願意再回來罷了。
唐子嫣上了三炷香,看著一旁的安初蘭,她實在有情有義,若非有安初蘭在,隻怕趙玄曦的身後事也有些麻煩。給底下的奴仆布置,不免淒涼了一點,但是交給趙府,實在又有些尷尬。
畢竟趙玄曦的身世,如今在京中算是公開的秘密了。
“讓開——”
忽然一聲吆喝響起,唐子嫣回過頭來,看見一個老夫人領著好幾個婆子氣勢衝衝地過來,一臉慍怒。
唐子嫣皺了皺眉,這些人看著不像是來祭拜,反而像是來鬧事的。
死者為大,不免有些過分了,她正要上前阻攔,被趙玄淩抓住了,對自己搖了搖頭:“等等,先看著。”
老夫人過來,一巴掌就扇在安初蘭的左臉頰上,一臉恨鐵不成鋼:“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麼,你給趙家的做得還不夠嗎?賠了一大筆銀子不說,如今還想把自己都賠進去?”
她環顧四周,簡陋的祭堂實在刺眼。安初蘭手上那麼多的銀兩,不可能布置成這樣,必然是銀兩都花光了!
趙玄曦最後吊命的那些人參,哪一支不是上百年的好東西,價格不菲,也就安初蘭這個傻子會倒貼錢來救他!
“娘親,”安初蘭捂著臉,紅了眼圈。她沒想到這個時候,安老夫人居然親自過來:“二爺還在,娘親別鬧了,讓他安安靜靜地走好嗎?”
安老夫人氣得臉色漲紅,指著她的鼻子怒罵:“我鬧騰,擾了他的清淨?虧你說得出來!他吃的用的穿的,哪一點銀錢不是安家出的?如今還想賠上你,我說什麼都不允許!快跟我回家,還留在這裏丟人現眼做什麼,還想不想改嫁了?”
她也是急了,聽說趙玄曦死了,心裏終於鬆了口氣。
安老夫人想著,這回安初蘭隻怕要死心回來了,誰知聽說她在守靈,氣得什麼都不顧,帶上身邊的嬤嬤就趕過來了。
安初蘭年紀小,又重情義,對趙玄曦也是仁至義盡了。
如今沒名沒分的,給趙玄淩守靈算什麼?
“娘親,我再留下來幾天就回安家去。”安初蘭看著棺木,怎麼也要等趙玄曦下葬了,她才能安心。
安老夫人氣得心肝都疼了,一口氣險些沒上來,被身後的嬤嬤順了順氣才怒道:“胡鬧,真是胡鬧!都呆著做什麼,趕緊把小姐送回家去。”
“娘親,”安初蘭滿臉哀求,兩個壯實的婆子卻上前來,二話不說就架起她往外走去。
安老夫人沒再看她滿臉是淚的可憐樣子,掃了眼一片雪白的祭堂,冷哼一聲,也沒看趙玄淩,轉身就走。
唐子嫣看著安初蘭掙紮著被帶走的身影,心想趙家到底還是對安家有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