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禦書房。
嫋嫋的龍涎香裏,女孩清脆明淨的聲音,格外動聽。
“……公主心性明朗,鳳姿卓華,還特意親手做了一包藕粉,獻與陛下。”
連材拿了托盤,寧芳把出門前阿織送來的藕粉,連同裝著它的老漆盒一同奉上。
漆盒很精致,隻巴掌大小,做成胖墩墩的蟾蜍模樣,又喜慶又可愛。既可以做裝飾,也可以拿給小孩子做玩具,瞧著已有些年頭。
隻一眼,連材就確認這盒子乃是宮中舊物。再細想,便記起這隻漆盒是慶平公主受寵的時候,永泰帝親自命尚宮局督造賞賜的。
隻是皇上似乎記不起這盒子的來曆,更加對盒子裏那成色普通的粗糙藕粉沒有半點興趣。揮手讓連材擱在一旁,他倒是眯眼打量起眼前這個嬌嬌小小的寧小書女。
雖然之前也見過,但那時寧芳離得遠,又一直低著頭,已經年老眼花的永泰帝實在是沒看清寧芳的模樣。
直到昨日,若不是宜華公主又在他麵前三番兩次的提起寧芳,永泰帝也不會想起這個女孩。
對於慶平公主,就算有新安郡主的那個提議,但永泰帝心裏還是存著幾分顧忌的。
多年未見,誰知道慶平公主長成什麼模樣?若貿然下旨賜婚,鬧出事來,反倒不美,所以他才想先派個人去看看慶平公主。
可如果派個老成油滑的人去,說不定畏懼當年之事,不敢如實稟告。但要派個年輕識淺的去,又怕腦子不靈光,領會不到他的深意。
忽地,他就想起寧懷璧了。
有那麼一個機敏的爹,女兒應該也差不到哪裏去。想想那天小年宴上,寧芳在他麵前據理力爭的樣子,著實是個腦子靈活又言語利落的。
所以永泰帝心思一動,就把差事派了寧芳。
沒想到這丫頭回來後,竟會如此說話。表麵上聽不出什麼,卻是字字句句大有深意。
“心性明朗,鳳姿卓華”,那便是慶平公主就算被幽禁多年,也沒有長歪長殘,不丟皇家的臉,能拿得出手了。
至於獻上一盒粗糙藕粉就更加耐人尋味了。被幽禁的日子定是不好過的,否則何至於親自動手做點小零嘴,來討他這個皇祖父歡心?
但也沒有更多的訴苦抱怨,點到即止。正是永泰帝喜歡的,聰明人的說話方式。
尤其這丫頭不僅會說話,聲音好聽,瞧那垂下的小臉,也怪粉嫩可人的。
尤其那臉頰耳後,象征處子的細細絨毛,便如春天鮮嫩的青桃一般,光是瞧著,永泰帝就覺得心裏癢癢的。於是,他的話題就歪了。
“你就是寧懷璧的幾女?兄妹幾人?”
寧芳有點懵,皇上怎麼忽地跟她拉起家常了?
但還是如實道,“臣女是家父的大女兒,下頭尚有兩男兩女四個弟妹。”
“五個孩子啊,那你父親也算是有福的。”
“隻我等姐弟尚小,不足以為父分憂,倒累得長輩操心了。”
“你能說出這樣話,便是個懂事的。且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這最後一句,才是關鍵。
寧芳自忖,自己生的又不是絕色,就算跟閔雙桃比起來,也頗有不如。與其扭扭捏捏勾起皇上的好奇心,不如直接給他看了。
或許皇上一見之下,嫌她太小,就沒了興趣呢?所以隻猶豫片刻,便大大方方抬起頭來。
誰知,永泰帝看著她,卻是臉色微變。一個名字在他嘴裏轉了一圈,差點就脫口而出!
連材服侍皇上多年,自然能察覺到他的細微變化,頓時也抬眼看向寧芳,在看清這女孩的相貌之後,他也愣了愣神。
可心思一動,卻假裝失態的問了句,“你,你叫什麼名字?”
寧芳一怔,方才進禦書房麵聖之前,連材可是驗過她們腰牌的,怎麼可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隨即又想起三舅公說過,這個大太監倒是心地不錯之人,那他這麼問,應該沒有惡意。於是寧芳,選擇了相信。
“臣女乃是草字輩,閨名一個芳字。”
永泰帝頓時微微皺眉,現出幾分失望甚至厭惡之色,“芳字不好,朕再賜你一個名字。”
要是一般人,就得跪下謝恩了。可寧芳卻因為連材這一打岔,隱約意識到什麼,忙道。
“陛下願意賜名,是臣女的福氣,但臣女的名字,乃是過世的祖父所賜。若是改了,隻怕對亡者不敬。”
永泰帝有點不高興。
人死為大,就算他是皇上,也不好跟個死人爭。
連材道,“陛下若有心賜名,何妨賜小寧書女一個表字?小寧書女瞧著年紀尚小,你還沒及笄吧?”
“未曾。”寧芳也不傻,先拒絕了改名,已經是忤逆了皇上。這會子若是連個表字也不讓起,真要把人得罪死了。
反正就算起了表字,用不用都無所謂,便爽快道,“臣女請皇上賜字。”
有皇上賜字,怎麼說,也算是一張保護符吧?不要白不要,還是拿著吧。
永泰帝這才重又高興起來,“四月芳菲,歸鳥嚶嚀。你名字裏既有個芳字,又嬌聲婉轉如黃鸝,朕便賜你表字為鸝兒吧。”
寧芳鼻子差點氣歪了。
難道真是便宜無好貨,白給的就沒有好東西麼?
就算她給一屋子丫頭起名全是鳥,到底也是吉祥如意的喜鵲山雁之類,不比這個鸝字好上百倍?
黃鸝,也是如金絲雀一般,嬌養在籠中的寵物。而拿它給女子冠名,能是什麼好意頭?
可瞧皇上這興致勃勃的模樣,能拒絕嗎?好在表字也不是人人叫得,所以寧芳隻得捏著鼻子叩謝皇恩了。
永泰帝心情一好,又提起一事,“你如今進宮也有段時日,規矩學得差不多了吧,連材你安排一下,讓小寧書女,是鸝兒到禦前來當差。”
“皇上,這可萬萬不可!”
寧芳忍著被那聲鸝兒麻出的雞皮疙瘩,正色道,“宮中自有宮中的規矩,尤其臣女,乃是到宮中來當女官的。身為女官,自當以身作則,謹守宮規。請問連公公,您到宮中幾年?學習了幾年,才能到皇上身邊伺候?”
連材垂眼道,“老奴十四歲進宮,先學了兩年的規矩,才有機會進到內書堂讀書。又在那裏學了三年,才到陛下身邊當差。”
“那公公到皇上身邊時,已經學了五年,且年近二十,可有犯錯的時候?”
連材苦笑,“頭一年挨過的打罵不計其數,好在那時都是在外院伺候,不至於惹聖上煩心。又曆練了三年,才有幸到萬歲爺跟前侍奉。”
寧芳道,“那便是將近十年,才有到皇上身邊侍奉的機會。那象公公這樣,在皇上身邊算是年頭長的麼?”
連材道,“不算。因老奴進宮得晚,好些小太監是七八歲時就淨身入宮了,得學上差不多十五六年,才有到皇上身邊侍奉的機會。但這也不是人人都有的福氣,更多的人在宮裏侍奉了一輩子,替皇上洗衣備膳,打掃房間,卻未必有機會麵聖一次,比起他們,老奴實在是幸運之極。”
寧芳心中一鬆,便可以說了,“皇上,您是九五至尊,能到您身邊侍奉的,都是學了多年規矩,有經驗的宮女太監。臣女不過入宮不滿三月,何德何能,到天子身邊侍奉?若出了差錯,臣女肝腦塗地,死不足惜,隻恐委屈了皇上,或帶累您的名聲,那便是臣女粉身碎骨,也難贖罪過了,故此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呃……
身為一個投胎小能手,永泰帝生下來就大把奴才服侍,他還真沒想過要做自己身邊的奴才,競爭竟是如此激烈。且有許多人可能服侍了他一輩子,卻至死也見不到他一麵。
當然,皇上也沒心情去同情那些奴才。他隻是可惜,不能把小寧書女調到身邊。
不過這個“鸝兒”似乎跟他想要的“鸝兒”還有一定差距,尤其這板著小臉講規矩的模樣,還有她的本名,都讓他想起一個十分不願意回憶的人來。
所以最後,永泰帝興致缺缺的擺了擺手,“如此也就罷了。”
但寧芳卻很是乖巧的補了句,“就算臣女還沒有資格到皇上身邊侍奉,但總在宮中效力。皇上若有差遣,臣女必會盡力。”
打一棒子總得給個甜棗,尤其對方還是皇上。除非寧芳是不想活了,才會擺出一副剛烈嘴臉,拒人於千裏之外。
果然,皇上聽了這話,麵子上下得來台,心情也好了許多。
“你倒是頗知禮義,跟你爹甚有幾分相似。”
誇獎完了,就把人打發走了。
隻依舊有些不甘心,這麼點大的小丫頭片子,怎麼就跟個小泥鰍似的滑不溜手呢?順著朕的意思,多少榮華富貴少不了你們寧家的?
回頭瞧見連材,永泰帝便忽地問了句,“你看寧小書女,是不是也有點象她?”
他並沒有指名道姓,但連材卻是心知肚明,“粗看是有些象,可細看,卻又不覺得了。畢竟,小寧書女也太小了。”
啊!
永泰帝忽地恍然。
對呀,那丫頭才幾歲,小身板還沒長起來呢,他急個什麼?
橫豎她自己都說了,如今是在宮中當差,自己什麼時候想起來了就能見上一見,這不是很容易的事?那丫頭是不是也有點意思,才含蓄的提醒?
就說嘛,自己是皇上,天下共主,這天下間的女子有誰不願意來侍奉他,討好他的?
永泰帝如此一想,頓時龍顏大悅,當即便下了兩道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