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海棠

這還是寧芳第一次這麼仔細打量堂兄的住處。

跟寧芳姐妹幾人共居一樓不同,寧紹棠在園子裏獨占一處小院,自成一格。這不是寧四娘偏心,而是男女有別,確實不好混居。

況且男孩子功課重,若紮堆放在一處,容易玩鬧分心。但女孩子隻在家中養到十幾歲便要嫁出去了,打小住在一塊兒,反容易建立感情,以後離了家,姐妹們才能親親熱熱的走動。

而寧芳她們姐妹所居小樓靠近園中腹部,處於全家人的包圍之中,乃是最穩妥清靜之地。寧紹棠這個小院靠近二門,便於他上學讀書及與同學交際。

小院裏種了兩棵丹桂,簷下擺著蘭花,取其蘭桂齊芳之意,也足見長輩厚望。

院中三間房裏,靠外的一間廂房是丫鬟們的住處兼半個茶房。西邊的正房是寧紹棠的臥室,東邊最明亮寬敞的那間正房,便做了書房。

就算是親妹妹,也不好到哥哥的臥室細瞧。寧芳要等人,隻在書房裏坐著。

就見朝南的窗前,擺著張待客的小茶幾,一邊一把高背椅,幾上放著棋盤,和一盤殘局。隻寧芳不愛下棋,也不知好壞。

屋子正中是一張闊大的黑漆書桌,上麵擺著成排的筆墨紙硯,收拾得清清爽爽。

書桌後頭兩邊靠牆處,皆是滿滿當當的書架,另一麵牆上,掛著張冬天時他自己畫的九九消寒梅花圖。紅圈早已填滿,卻還沒有摘下。

寧芳看著就笑了。

這消寒圖還是她弄來逗姐妹們玩的,皆因今年過年為了寧懷瑜停職查辦一事,全家都沒了心情過年,於是她特意弄了幾張消寒圖,好歹添些過年的氣氛。

結果她屋裏那張,早被性急的寧茵和寧芸兩個你一朵我一朵的,不消幾日便把紅圈塗滿了。隻沒想到,悶不吭聲的大堂兄居然也悄悄在屋裏弄了一張,看那朱砂成色,定是一日一日,一絲不苟塗完的。

正瞧著,寧紹棠房中的大丫鬟,臘月過來奉茶了。

見寧芳看著消寒圖,她也笑道,“我們大哥兒,就是麵冷心熱。年前二姐兒送了盆海棠來,他一直不讓人碰,一應澆水什麼的,皆是親自照管。等花期過了,還命我們送到園中花匠那兒養著。並再三交待,萬萬不可養死了,唯恐辜負了姐妹們的心。”

寧芳倒沒想到還有這一出。

那海棠是年前那個做著茶商女婿的夏家三舅舅夏明昌送來的,倒也不算特別名貴,隻不過開得特別精神,又明豔喜慶,寧芳很是喜歡。

想著這花又暗合了寧紹棠的名字,便借花獻佛,送了盆寧紹棠。卻沒想到他如此愛惜,倒弄得寧芳有些不好意思了。

“本不是太貴重的花,大哥哥很不必如此。”

臘月抿嘴笑道,“哥兒就是這麼個脾氣,瞧著不愛說話,心中卻是記情的。”

寧芳暗暗記下,又指著茶幾問,“大哥哥平素跟誰下棋呢?”

她那兒還有一副程嶽送的好棋子,也可以送他。

可臘月卻搖頭道,“沒有人。我們哥兒都是自己跟自己下棋,聽說大爺倒是好棋藝,隻是在家的時候極少,若是要下,也隻跟表姑娘下。從前大哥兒倒想教奴婢來著,可惜奴婢實在太笨,學了許久也學不會,哥兒隻好自己下著解悶了。”

臘月雖說得含蓄,可寧芳還是微微心疼了。

想想寧紹棠也無非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也曾有著對父親關注的渴望,才學了他擅長的棋藝。卻始終隻落得獨自對弈的下場,這簡直讓人不知道怎麼說。

而這樣的情感缺失,是再多的兄弟姐妹無法彌補的。

或者,叔叔可以?

寧芳已經暗下決心,回頭等爹回來,一定要他陪這個大侄子下幾盤棋。

然後,她就翻看起後頭的書架。

誰知隨手抽起一本詩經,那一本正經的封皮裏,包的竟是個外頭流行的話本子,屬於師長們嚴禁孩子們看的“閑花野草”一列。

其實裏頭的內容倒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落魄窮書生遇到千金小姐,一見鍾情,又被棒打鴛鴦,生離死別,幸得奇人異士相助,弄些神神怪怪,終成眷屬那些事。

寧芳後世不過是個小戶人家女孩兒,少人約束,這種書看得多了。當時還頗有些幻想,可如今自己做了大戶人家小姐,才知全是扯淡!

別說落魄書生哪有機會遇到千金小姐,就算遇到了,又怎會無緣無故一見鍾情?何況哪個小姐身邊,不是一堆丫鬟婆子跟著,又怎去互訴衷腸呢?

隻不信歸不信,寧芳仍是捧著話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不得不說,這些市井小說能吸引人,還是有吸引人的道理。

才看到那小姐死了,書生想殉情卻被高人搭救時,寧紹棠回來了。

精神尚好,隻水藍色的新衫子上給人潑了老大一塊茶漬,顯見得是不能穿了。

寧芳一驚,“這是怎麼了?跟那姓閻的談得不順?”

寧紹棠陡然見著她,也嚇了一跳,“你怎麼來了?”

寧芳不答,反嘮叨起他,“快去把衣裳脫了,讓丫鬟趕緊洗洗。若時間長了,更加洗不掉,回頭媽媽們瞧見,定是要說的!”

這是正理。

寧紹棠顧不得寒喧,先去臥室換衣服了。

為彌補寧懷瑜的虧空,家裏花了一大筆錢不說,還欠了三房不少錢。是以近來對孩子們的吃穿用度雖沒有克扣,卻盯得緊了。

是以寧紹棠今兒弄髒了衣裳回來,便沒敢先去見夏珍珍。今兒為了去見那小閻王,這新衣裳還是第一回上身,若要長輩們瞧見,難免挨一頓好說。

等換了身家常舊衣出來,卻見寧芳已經在指點臘月,躲屋裏用鹽水搓洗茶漬了。寧紹棠心中感動,也不追究寧芳為什麼來的,隻問,“二妹妹找我有事?”

寧芳白他一眼,“你先說說你怎麼回事吧。”

寧紹棠無奈,隻得如實交待了一番。

原來他今日奉命去找那小閻王,卻到底難消心頭之氣,先讓心腹小廝撿了石頭,悄悄砸壞了閻家不少窗戶和瓦片,才讓人叫小閻王去茶樓見麵。

麵談時倒頗為順利,聽說寧家請了金陵城有名的陳大夫,可以給他娘看病,那姓閻的一口就答應了。並指著他老娘的性命立誓,絕不把曾綁架南湘兒之事透露出去。寧紹棠以為事情談完,正要離開,那小閻王卻忽地將桌上已放涼的濃茶,潑了他一身。

“若小公子不來尋我,我還奇怪家裏怎會突然被砸,既小公子來了,我就知道端底了。你要替家人出氣,砸我家原是應該,我也沒甚麼好說的。隻驚嚇到了我娘,我卻不可不潑你一身茶水,替她老人家出了這口惡氣。”

到底年輕,經驗不足,寧紹棠吃了明虧,也不好計較。

此刻垂頭喪氣道,“確實是我自己大意。若想出氣,什麼時候讓人去砸不行?非趕著這時候,活該受個教訓。”

看他已經意識到錯誤,寧芳就沒好指責,隻道,“你也是替我們出氣,若這衣裳洗不出來,你也不必擔心。我去跟娘說一聲,就說是我不小心潑的,這事就別提了,省得大人們聽了生氣。”

誰都要麵子,尤其年輕的少男少女們。

寧紹棠感激的看她一眼,“那我可就不客氣了,不過那小閻王做事倒恩怨分明。他雖潑了我一身茶水,卻也說,還要再還我一個人情。”

寧芳一怔,他還能有什麼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