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藥效還沒有退的幹淨,阮覃躺在床上又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她夢見了那場仿佛要把天際都燃燒起來的大火。
那場火的起因是什麼阮覃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是她記得喻風拉開門時那張驚恐的臉。
到處都是火,熱浪滔天,端下來的橫梁點燃更多的東西,她眼睜睜的看著一個才三歲的孩子被橫梁砸中,倒在地上就再也沒有爬起來。
阮覃想要衝過去,喻風死死抱住她,那時候的喻風其實也還隻是個稚嫩的孩子,十三歲的年紀卻已經力氣很大了,他聲音顫抖的說:“覃覃,別過去……別過去。”
阮覃睜大了眼睛,眼睛砸了下來:“可是……可是婉婉她……”
“在絕境之中,我們必須是要做一些取舍的。”那一瞬間喻風的聲音顯得十分冷漠,像是從遙遠的另一個時空飄來。
阮覃如今再看這場慘劇,隻覺得那時候喻風就已經沾染了十多年後的他的影子,看著禮貌睿智冷靜,但是常常冷靜的讓人覺得沒有人性。
所以那時候,比之喻風,阮覃是比較喜歡蘇裏的,因為這個少年活的有血有肉,渾身都是鮮活的,不像喻風那樣早早地就洞察了人間所有的悲歡離合。
這樣的人生其實是非常悲慘的。
火燒的越來遠大,阮覃和喻風被火海之中砸下來的橫梁分散了,隻能無奈的分開跑,小阮覃已經被大火燃燒的煙霧嗆得意識不清,她穿行在火海裏,就像是古戰場上無處可歸的遊魂,小小的身影裏透露出的是很多人窮盡一生都不會明白的絕望。
像是沙灘上擱淺的、即將要斃命的魚,小阮覃終於堅持不住,要倒下去了,阮覃冷眼旁觀,冷漠的想,就這樣燒死了就好了,幹幹淨淨,免得活下來貽害世人。
但是卻有一隻手堅定的拉住了她。
少年渾身都是汗水和血水,難以想象會有人在這樣子的火海中不第一時間逃命,而是在其中穿尋找人。
蘇裏那雙映著滔天火光的眼睛看著她,明亮的像是遠天之上的晨星。
南海之都孤兒院最終被付之一炬,除了殘垣斷壁,什麼都沒有留下,包括它所蘊藏的一切黑暗,也隨著這把火一幹二淨。
所有幸存的孩子都因為自己終於能夠逃出這人間地獄,但是誰都沒有想到,一個都跑不掉。
他們還是別抓了回去,這一次甚至沒有了在草地上做遊戲迷惑外人,吸引更多人將孤兒送來的資格。
他們像是牲畜一樣被關在小小的籠子裏,像是一個巨大集裝箱的房間裏全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小籠子,每個人都隻擁有方寸之地,有些長得高一點的孩子,甚至不能將手腳攤平了睡覺。
除非要出去“走貨”,否則就是無窮無盡的黑暗,那是真的、十分濃稠的夜色,就像是調色盤上那深沉的顏色,不管是混進了什麼其他色彩,它仍舊是一片漆黑,沒有任何光亮。
所有人都麻木不仁,漸漸地,阮覃也開始適應了這黑暗,那時候她忽然就理解了蟑螂和老鼠為什麼會在黑夜裏行動自如,原來,隻要習慣了,就沒有什麼不可能。
她開始害怕光。
隻要看見一小點光,就會渾身難受、抽搐。
於是以前最最期待的“走貨”放風的時間,成了很多孩子都會害怕的東西。
阮覃無數次因為克製不住的生理反應被打的遍體鱗傷,剛開始她還哭,還叫,叫爸爸,叫媽媽,叫喻風,叫蘇裏……疼急了不清醒的時候,甚至會叫孤兒院的護工阿姨,但是沒有任何人會在意,落下來的鞭子隻會因為她的哭聲太吵而更加狠辣,一鞭子下去就是皮開肉綻。
後來,她就不哭了,聽見新來的孩子的慘叫的時候,她甚至會冷漠的在心裏想,哭什麼呢,哭有什麼用呢,哭隻會更疼啊。
但是她實在是懶得去教導後輩了,在屬於自己的小籠子裏蜷縮起來,獨自舔舐傷口。
很多年後阮覃回憶起那段歲月,最讓她無法忍受的,竟然不是那些鞭笞和謾罵,也不是小小年紀就背負的那些罪名,而是那永無止境的黑暗。
……
阮覃平靜的睜開了眼睛。
床邊坐著一個人,看輪廓,是一個男人。
阮覃頭腦有些不清醒,以為那是蘇裏,笑了笑,輕聲說:“你知道嗎?我夢見以前的事情了。”
男人沒有說話。
阮覃伸手慢慢的抵住了太陽穴,聲音很輕:“真的很可怕,蘇裏,我還沒有跟你說過吧,我那時候,……真的很想你。”
“……”男人終於道:“我不是蘇裏。”
“什麼?”阮覃費力的睜開眼睛,終於看清楚了坐在自己床邊的人長什麼樣子。
眉眼深刻而俊冷,下頜的弧線仿佛刀削而成,那確實不是蘇裏。
阮覃靜靜地看著他一會兒,笑了:“鳳隊?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來看看你。”鳳儔道:“我們已經暴露了。”
阮覃:“蘇裏想做什麼?”
鳳儔簡單的將事情說了一遍:“你怎麼看?”
阮覃喃喃道:“他說的是真的,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如果可以結束的話,就答應他吧。”
“上麵已經答應了。”鳳儔的聲音不知為何有些古怪,他深深地看了阮覃一眼:“你……對喻風,是什麼感情?”
阮覃一怔,隨即笑了。
她臉上那張屬於嚴小琴的麵皮已經被蘇裏的人取下來了,她本就生的清媚,這樣一笑瀲灩無比,動人心魄。
“我對喻風?鳳隊什麼時候還開始關心隊員的私生活了?”
阮覃稍微坐起來了一點,靠在床頭,麵色有點蒼白,“喻風……是我很重要的人。”
“……我知道了。”鳳儔抿了抿唇,“阮覃。”
“嗯?”
鳳儔看著她的眼睛:“如果喻風死了,你會恨我麼?”
“什麼?”
鳳儔卻沒有再說話,站起身,直接推門出去了。
阮覃看著他的背影,心裏忽然浮現出了十分、十分不詳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