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趙白站起來率先搶了一句:“先生,這不公平!”
嚴天擎這才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愣在原地,一瞬間眼淚都快出來了。
“哪家公子讀書時沒有個替罰的呀。”趙先生還是歎息著,“你還算上進,隻是有時不夠認真。你能低調行事,遵守規矩,考核也算合格。理應,今天其實沒你什麼事。”
“啊……”趙雪旑小聲地驚呼出來,眼裏充滿了不可置信。
在她看來,先生是賞罰分明的,雖然那些懲戒在她看來太可怕了。在她單純的思想裏,兄弟們比其他人多了一兩位小老師已是極大的特權,沒想到原來他們犯了錯也是可以讓別人代為受罰的。這對於她來說衝擊太大了,如果,她是說如果,萬一哪位兄弟以後作奸犯科了,是不是也可以有人代替坐牢和砍頭呢?
她是從小被母親教育要向善長大的,這在她的世界觀裏,也太“不向善”了。
趙明冉他們都鬆了一口氣,幸好父親和伯父還安排了這種角色,隻是這種事為什麼不早些告訴他們,白害怕那麼長時間了。其他侍讀生也露出了慶幸的神色,幸好他們都是管理和伴讀,頂多為自己的錯誤負責,別人的問題可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剩下的子弟們隻是冷漠地看著,這是書塾方麵跟趙家兄弟和替罰學生之間的事,跟他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們甚至還有些嫉妒,嫉妒書塾方麵沒給他們安排這樣的“侍讀”。
隻有趙白滿臉擔憂,他握著拳,想喊一句“你別過來”,嘴裏卻梗著,怎麼都說不出口,隻能看著自己的朋友像具死屍似的挪動過來。
嚴天擎在諸多幸災樂禍、劫後餘生和冷漠旁觀的視線中木然地走著,剛入學時的擔憂成真了,所有侍讀生都有安排,隻有他沒有,那果然不是好事。
他站在窗前,頭腦一片空白,什麼想法都沒有,也不知道恐懼和憤怒,隻是傻愣愣地站在那裏。他覺得這個書塾是虛假的幻象,陳設都飄忽了,那些人的臉都變形了,連離他最近的趙白都是縹緲的。趙白素色衣服上的格紋扭曲了,趙白的臉也是模糊不清的,他一點兒都看不清趙白的表情,也聽不清周遭的一切聲響,連自己的呼吸都聽不清。
趙先生看他身量太小,整個人也沒高出那窗框多少,又歎了一聲,拉著他到趙白桌前,要他把手扶在趙白的桌沿上。說實話,趙先生於心不忍,他一直搞不明白,為什麼那位堂弟選了這麼一個孩子來做這種事,看著還比趙明冉年紀小些呢,這種小東西能捱的住嗎?
嚴天擎剛站定了,就猝不及防捱了一下,根本沒有做好準備,他小聲地“啊”了一下,旋即咬緊了嘴唇,盡量克製著不再出聲了。此時有種奇怪的、極強的自尊感包圍了他,他變得倔強極了,絲毫不願鬆口示弱。
“考核舞弊!”打了三下。
“天天遲到!”打了三下。
“逃學!”打了三下。
“不尊師長!”打了三下。
趙白看見嚴天擎開始站不穩了,身體搖搖晃晃的,嘴巴克製著,從鼻子裏斷斷續續發出細微的聲音。他一老早就被殺雞儆猴了,知道趙先生下手毒辣,輕輕握住了撐在他桌上的一隻手。他隻能這麼安慰人了,他也不能替朋友分擔痛苦。
“輕薄姑娘!”打了兩下。
“不團結同窗!”打了一下。
“一身紈絝子弟風氣,不把讀書當回事!”打了一下。
“說了不許帶那麼多仆從,還當出來郊遊呢!”打了一下。
“糟蹋糧食!”打了一下。
“到處亂刻字,破壞建築!”打了一下。
“在後花園隨地小便!”打了一下。
嚴天擎又撐不住小聲地叫了出來,此時心跳的速度快極了,呼吸也跟著急促,他非常難受,全身都在抖動,手指和腳趾都蜷了起來,腳在地上不安分地扭動,好像蟲蟻在四肢爬來爬去,那種感覺令人煩躁。他甚至覺得腹內都開始鬧騰,隱隱想要嘔吐一般。
趙白的手也顫抖起來,心裏很難過,為自己的無能為力。當初趙先生打他的時候,他都沒有難過的感覺,他是暴烈的性子,隻想頑抗到底。奈何肉體的痛苦戰勝了他要贏過先生的力量,不得不閉嘴妥協,當時隻覺得懊喪和惱怒罷了。他並不太惱先生,更多惱自己的無能。
上次的無能讓他滿心怒火,這次卻讓他難過,鼻尖發酸的那種難過。
關於趙先生不明白的事,趙白也不明白。當時家裏以宴請的方式為弟弟們選伴讀,親族的兄弟們來了,那20位候選人也來了,又請了班子來跳舞,後花園熙熙攘攘的,已經不是熱鬧或喧鬧了,在他看來就是混亂和嘈雜。他在那樣的環境裏,感到十分煩躁,畢竟那件事是跟他沒有一點點關係的,他還必須出席,加入這場篩選中。
他記得太清楚了,那天他就注意到嚴天擎了。他當然是認識自家兄弟和親戚的,請來舞蹈的又是一群女孩兒,那些候選人的陌生麵孔太好辨別。那些人開始還拘謹著,後來就放開了,普遍都神采飛揚的,畢竟都是課業中的佼佼者們,他們應該擁有這份自信。在他看來,這群人卻沒什麼前途。他們大約集中在十二至十五歲,多數距離參加童子考試也沒兩年了,說不定他們之中已有人考過了,那之中還有滿唇胡須的人呢。送十幾歲的孩子來伴讀,意味著這些侍讀參加考試的時間就延遲了好幾年,一群名列前茅的人為什麼不趕緊考取功名、有所作為,還要做這樣的事浪費時間呢?趙白實在不看好他們,覺得他們就是一群畏懼入世的懦夫。
他觀察著候選者們,很容易看出這些人裏比較機靈的和讀書讀傻的,果然後來選中的確實也是比較機靈討巧的。這事兒對於他來說太無聊了,突然在吵鬧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小孩子,一瞬間讓他懷疑那是進來收垃圾的小廝,那時家裏確實新招了一些人。很快他就意識到不是,他家的仆役都有較為統一的裝扮,這個孩子……穿得還蠻正式的,雖然不太合身,那是幾年前就過時的衣服,在當時還不便宜。這仔細一看,肯定不是他家新招的小廝,應該是個家裏有一點兒錢,又沒有多富裕的那種。這孩子出現在這裏,難道他是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