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還挺難為情的,別看他從小當著孩子王,一天老想出風頭,卻總跟奶奶睡在一張床上,直到他去東籬校區讀書。雖然一直有個小房間,也有一張自己的小床,他還是頑固地跟奶奶一直擠到初中畢業。
他簡單洗漱,奶奶已經睡下了,他輕手輕腳掀開被子,小心地鑽了進去。
“那兩個人來了麼?”
陳守瑾坐在豪華的真皮墊上,腿上蓋著一條毛毯。已經是7月了,天挺熱的,老爺子還穿著長袖,腿上或肩上永遠搭著毛毯,他從來不會覺得氣溫高。
“來了,一會兒回去就能見到。”陳青鬆回答,他坐在陳守瑾旁邊。
“說起來啊,我有多少年沒見過範小燕了呢……三十年,四十年?有四十年了吧,軍剛的兒子都跟青鬆一樣大了。”陳守瑾若有所思,“她現在怎樣呢,這麼多年我從來沒問過。”
“我媽好著呢!”陳軍剛從後排伸過頭,“托惦念之福,她硬朗著呢!”
“得好好補償她啊,我們對不住她。”坐在陳守瑾另一邊的人說。
這是一位體麵的老太太。雖然已經是老太太了,她的臉色還算不錯,不施粉黛嘴唇也是粉紅的,麵龐圓潤,皺紋不多,身材也保養的不錯。除了半白的頭發,看起來還像風韻猶存的中年人。
這就是陳守瑾的正妻,多年之前的青梅竹馬,她叫唐丹,始終是陳守瑾心窩裏的一抹紅。
陳守瑾看著後視鏡上映出陳軍剛和潘瓊的模樣,沒有說話。
“爸!一會兒看到青柏你可別吃驚啊,他跟你年輕時候的照片可像了,比我大侄兒更像呢!”潘瓊在後排興致勃勃。
陳守瑾閉上眼睛倚著靠背,點點頭。
“爸!你可得好好跟他們說說啊,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也別這麼生分啊不是?”潘瓊還在喋喋不休。
“爸!青柏那傻小子脾氣死倔,跟他爹似的,沒腦子,經常分不清輕重利害,您可得好好教育教育才是啊!”潘瓊依然在喋喋不休。
“好了,安靜一會兒!爸做那麼多檢查,都累了,你讓人休息會兒!”陳軍剛瞪她一眼。
這個女人太夠嗆,之前那次弄得陳青鬆都看不過去,他覺得自己的臉都被這女人丟完了。不知那侄子跑回家跟老爺子說了些什麼,老爺子終於想起了他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給他跟潘瓊在這邊安排新的活計,他去管一個小市場的攤位,潘瓊進了一家售樓部。比起之前那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這次終於上了台麵。
他覺得自己的福氣終於來了,不想這女人見了老爺子還是閉不上那張聒噪的臭嘴,惹得老爺子頻頻皺眉。
千萬別被討厭才好啊,生活才好不容易看到了一點眉目。
潘瓊不說話車裏瞬間一片寂靜。
所有人就這麼板著臉回到陳家。
這是陳青柏第一次見到那個總在別人口中出現的爺爺。
老爺子坐在輪椅上,體形消瘦,頭上還剩幾根稀疏的白毛。雖然一副病容,臉色都是灰的,卻有一雙清醒銳利的眼睛,沉穩,淡漠,精明,睿智,威嚴,好像裏麵盛著瀚海。
雖然已經是老頭了,還是不難看出曾經有何等風華正茂。
這個爺爺,確實是別人口中該有的樣子。
“爺爺。”陳青柏小心翼翼地喚一聲。
老爺子點點頭,轉向陳軍剛:“這是你兒子?”
陳軍剛腦袋上下甩得像嗑了藥。
老爺子又點點頭,這才看向陳青柏身後的老婦人,半晌艱難開口:“小,小燕……好久不見了。”
“是的,好久不見。”
“這麼些年你怎樣,其實我一直……”
“我挺好的,不勞掛念,倒是你,多注意身體。”
“你還在怨我。”老爺子輕歎一聲。
“不,這是我的命,也是那個年代的錯。”
“不,如果我……”
“你別說啦。我現在很好啊,軍剛成家立業了,蠻孝順的,什麼事都會想著我。青柏是個懂事孩子,表現挺好,現在每學期都拿獎學金。”
陳軍剛和陳青柏一陣哆嗦,別啊,別這麼說,簡直太心虛啦!
“不,如果我,如果我……”
如果我當初沒答應家裏安排的婚事,你還能嫁給不比我差的人,至少他大概不會離開你。
怎麼說你都不會比現在差。
他一直想說這句話,到頭來還是太難開口。
陳守瑾當年不是傻子,他知道家裏給他備選的姑娘中,唯範家獨女小燕的說媒人最多,很多公子都巴望著娶到她,於是他看似隨意地一指,就她吧。
如果唐丹已經是別人的新娘,那他就要選最好的一個。
可是,即使他選了最好的一個,在他心裏的重量遠遠不及少年歲月中的青梅竹馬。
他覺得自己真是挺差勁的。
“姐姐,晚上可住得舒服?我們都上了年紀,沒力氣管大房子啦,委屈你們擠在一起。照顧不周,還望不要介懷。”唐丹從輪椅後走出來,一手拉陳青柏一手拉奶奶,“這就是青柏啊,果然和握瑜年輕的時候像極了,倒是比握瑜多幾分秀氣。姐姐好會養,君罡也好,青柏也好,瞧著都好生聰敏。”
握瑜是陳守瑾的字,更老的幾輩人過去很講究,在家裏對人也極少直呼其名。唐丹也隨著,這麼叫了一輩子。
其實陳軍剛本來是叫陳君罡的,跟唐丹的兒子陳天罡一樣,是走族譜罡輩的。後來上戶口的時候工作人員錄錯,就這麼用了幾十年。
這兩個姓名之間是天差地別的畫風,兩個所有者也演繹著截然相反的人生。
“阿丹謬讚了,遠不及天罡和青鬆優秀,他們瞧著才是天縱之資。”
兩位老婦人始終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笑容,語氣也是點到為止的親切,措辭更是仿佛回到了屬於她們的閨秀年代。她們的表現讓所有難以按捺和思緒混亂的人麵色赭然。
陳守瑾咳了一聲:“進屋說吧,都站在門口像什麼。”
陳天罡推著輪椅到桌前,將陳守瑾架上座椅,唐丹和範小燕自然而然坐在兩側,老婦人的兒子們當然是挨著娘親就坐,他們的旁邊分別是自己的妻子。陳青柏和陳青鬆還是如同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並排坐在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