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對於孩子來說很可憐的……大家都勸我們,我們養不起兩個孩子,他跟了我二哥會過得好很多。二哥二嫂答應過我們,會好好對他的。也確實啊,他去了那邊之後,成績越來越好了,沒那麼不愛說話了,二哥他們也給他穿的很精神。他小時候很瘦弱的,經常連著月感冒發燒,個頭也小,飯量也小,就像養不大似的。去了那邊之後,可能是比跟著我們過得好,終於長結實多了,讀初一的時候按個頭排也可以坐在四五排了,小學的時候總是隻能坐在第一排呢。你們是同學,你應該更清楚。”夏英竹低著頭,“可是上次,他突然說,他其實過得不好。他以前從來沒跟我們說過,二哥他們也沒跟我提過,連……第一年的時候,他姐姐跟他住在一起,回來也沒說過什麼。”
“叔叔,您就沒想過麼,如果那都是人家自己努力的結果呢,跟在哪裏沒多大關係,這是自欺欺人吧。”
“我是真對不起他啊。當初就不該跟二哥家商量這種事,誰想搞砸了,他還那麼恨我。我這也是活該。”
“夏叔叔,我也一直挺恨我爸的。”李君茹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如果沒有他,奶奶晚年就輕鬆多了,我以前也一直恨他,連伯父姑姑他們也會少很多麻煩。沒有這個人,也就沒有我,大家就多了一些幸福,對不對?”
“所以他那麼恨我,真的是我對不起他。他要是隻恨我一個人,不要怨恨其他人,我也認了,這本來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他。”
“但是啊,叔叔,過了就是過了,錯了就是錯了,過去的事,我們是沒辦法的。我們不可能回去殺死我爸或者避免我的出生,我們也不可能回去反對夏科長的餿主意或者把夏微予留在您身邊,已經發生過的事,真的是不能回避的。”
“所以我真的很難過,我怎麼能做出那樣的事呢?我的真太後悔了,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但無論我怎麼做……他隻會越來越厭煩我。”
“我們要的真的不是道歉,或早或晚,你們會知道自己當初做錯了,你們悔恨了,大家都看得到的。”李君茹悄悄深吸一口氣,“你們以前是對我們造成了傷害,甚至可以說是始作俑者!但是,叔叔,您想過沒有,那些事在它該過的時候,已經過了。您使勁兒道歉,也修正不了過去犯過的錯誤。我說了,錯了就是錯了,過了也就是過了,我們都在朝前走啊,後來那些真正傷害我們的人,也早就不是你們了。”
夏英竹詫異地抬起頭,整張臉誇張地扭成了一團。
“對於我來說,一個已經被抓走的老爹還能把我怎樣呢,反倒是那些說閑話的人。他們隨意評論著我家的事,嘲諷我家有人蹲了大獄,議論奶奶沒有享福命,挖苦我是一個身家不清白的孩子……他們是鄉裏鄉親的街坊鄰居,是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遠房親戚,是跟著大人們學會侮辱詞彙的孩子,甚至他們可能連成年人嘴裏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李君茹轉而又說,“對於他來說,是簡單粗暴的父母,是偏見的爺爺,是充滿質疑和審視的其他親戚,還有欺負他的表哥,也包括當年那些勢力眼的老師,和跟風的同學。這些人傳遞給他的信息是‘你被原來的爸爸媽媽扔掉了’‘你是新爸爸媽媽撿來的’,但是叔叔,您和他的親生母親應該才是最盼著他好的。”
“是啊……有哪個父母不希望孩子好呢?”夏英竹臉孔扭曲著,他覺得此時應該笑,但他隻想哭。
“我對父母幾乎沒有印象,我現在連我媽長啥樣都不知道了。對我爸也很陌生,他突然出現,就像蒙麵歹徒闖進我家,我甚至感到害怕。”李君茹輕輕地說,“我小時候天天吊在奶奶脖子上,跟奶奶擠一個被窩裏,伯父姑姑帶著我去街上買衣服買吃的,哥哥姐姐帶我去遊樂園,我開心得不得了呢,我不覺得沒跟父母在一起有多可憐,我也不知道什麼是‘罪犯’和‘清白’,是那些人教我的,也是他們打破了我曾經的幸福,把我和奶奶分開了。”
“你還恨你爸爸嗎?”
“還是很難接受他。不過,今天中午和他談了談,如果他能說到做到,也許我還能試著接受他。”李君茹轉過頭看了夏英竹一眼,“我們要的不是道歉,你們給的道歉太多,道歉隻是陳述你們承認自己有錯而已。給他一個解釋吧,您試著好好向他解釋過麼,說您的想法和私心,以及……那些刻薄又偏見的爺爺、大伯,他們不過也隻是為了一點兒可笑的尊嚴和所謂‘大家長’的權威。還有其他人,隻要有共同的‘敵人’,一起去攻擊,就能獲得歸屬感和安全感,為了這個‘沒人願意承擔的角色’不會被踢到自己頭上,倒楣蛋是誰,就要抨擊誰,隻有這樣才不會站錯隊。叔叔,承認內心的自私與醜惡,會比反反複複的道歉和毫無目的的補償有用多了。”
“隻想要個解釋……這是他跟你說的麼?”
“不,是我自己這麼想的,其實道理大家都懂啊,我隻是希望錯的人可以坦誠地親口承認自己的言行而已。我不需要我爸的道歉,我覺得他也不需要。您向他道歉多少年了,他原諒您了麼?他隻會更加覺得,他經曆的所有糟糕的事,全都是因為您,或許也真的就是因為您吧。如果無法反抗那些真正懷有偏見和惡意的人,那他的槍口也隻有轉過來對著您,他隻敢、也隻能對著您,因為除了您,沒有一個人是他惹得起的。”
“我,我願意讓他罵我的,真的,如果他覺得罵我能好受些的話。”
“別慣著他的卑鄙和懦弱啊,現在該解決的不是您當年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