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個期待已久的暑假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得在醫院裏度過了，無論是原計劃中酣暢淋漓的好好打一場遊戲，還是跟朋友開開心心出去瘋玩，或者宅在家裏做一些自己的事情，也包括聯絡聯絡她的安彥哥哥。
讓一個不到16歲的不安分小姑娘在醫院裏待20多天，給不太親近的老人24小時貼身陪護，她肯定是拒絕的。但她畢竟年紀小，沒有什麼話語權，反對是無效的，長輩們怎麼安排她都得服從，心情就一直沒好過。
這是她在醫院陪護的第4天，已經完全喪失了耐心，覺得日子像是已經過了4周那麼長。
她發信息給自己的朋友：為什麼夏天的天這麼長，真令人厭煩。
夏天，在一切影視劇和小說裏都是活力、張力、年輕、熱情，是喜悅，是淚水，是歡呼，是成果，是告別，也是重逢，是一切青春和回憶的底色，好像所有事情都發生在這個季節裏。
舒盈瑩說過，在所有人極力渲染的夏日裏，她沒有什麼特別的回憶。
那時江俊傑笑出驢叫，問她，那什麼季節有回憶啊？還一本正經地沉下聲來，春天到了，又到了動物交配的時節了，東非大草原上……不得不說，他的聲音表現力差極了，就像一塊粗糲的磨刀石，不但糙得像是摸到了一截鏽得快要碎掉的鐵管，還透露著一股不舒服的腥氣。
冬天。
舒盈瑩說她的回憶基本都發生在冬天。
冬天？江俊傑又笑她，冬天有什麼可回憶的，冷得要死，大家都裹得那麼厚，棉服羽絨服都是黑色的，人也沒形象，而且你不是說討厭過年麼，大冷天的有什麼好回憶，回憶懷裏抱個烤紅薯？
聽到懷裏抱個烤紅薯，劇團裏的其他成員都笑了。
不，你不懂，有時候從室內到室外，會聞到一股隻有冬天才有的味道，那種味道隻有一瞬間，但那一瞬間會使人突然想起很多已經忘記或者忽略的過去。舒盈瑩這麼說。
哈哈哈，你又魔怔了吧。江俊傑帶著大家笑。
舒盈瑩哼著鼻子冷笑幾聲，不想作解釋。
隻有在最邊緣、每次都鬧不明白其他人笑點的夏微予待在一邊若有所思，舒盈瑩說“冬天特有的味道”，他也經曆過。有時走到室外，確實會突然嗅到一絲氣息，雖然那種感覺非常短暫，也足以在一瞬間將濃縮的記憶片段釋放出來。尤其是這幾年，他有好幾次會在冬天室外獨有的氣息中，突然想起很多過去的片段，初中，冬天放學的時候，門口小攤總是排滿路邊，人頭攢動，熱氣騰騰，嘈雜，他總是匆匆走過，因為口袋裏沒有錢；高中的雪天裏，學生們也有一塊清理區域，大家領取掃雪工具，有時會打鬧起來，尤徹總在抱怨山上的雪永遠都比市區更大些；還有很多片段，無論是小時候扣著遮住眼睛的破帽子、吸著鼻涕、抓緊書包帶一步一滑地走在放學的路上，還是路過商店看到櫥窗裏的賀年卡片，或者學校統一安排的誌願活動中，握著抹布而凍紅的手；他也曾在送同事外出辦事的路上，看到綠化帶裏的一夜枯榮，那天打開車門的時候，空氣裏也有一股冬天特有的氣息。
他挺懂舒盈瑩說的隻有冬天才有的記憶，對於他來說也一樣，在其他季節很難觸發這種機關，隻有冬天才特別適合用來回憶。同樣，冬天也被賦予了遺憾和傷感，在無法停止的時間裏，即使沒有做出對的選擇，也隻能繼續走下去。
但他還是喜歡冬天，雖然又冷又難過，但冬天的被窩跟火鍋有短暫又濃烈的幸福，也隻有年終才敢蓋棺定論的審視與互望整年間的價值和不足。
而夏天有什麼呢？他想不到任何有紀念價值的事情。
十幾歲的舒盈瑩打了個哈欠，去護士站翻了翻架子上的雜誌，還是跟前幾天看的一個樣，都是些她沒興趣的，即使沒興趣也翻了百八十遍。唯一能拿去解解悶的隻有報紙，她特別珍惜每天的報紙，總不舍得很快看完，非要堅持到下午。
每次拿到報紙，她都要走過整條走廊，走到最末端去，少數單人間布置在過道的盡頭，相較多人間總是非常冷清。她還挺羨慕那些住多人間的病人，雖說單人間清淨，還有獨立衛生間，但多人間有電視啊！
就算看一整天新聞，重複聽相同的報道，也好過她現在這樣。
老人對這種環境是無所謂的，她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哪耐得住這種孤單無聊。
何況她認為陪護的外婆跟她不親。
從小就見外公外婆更疼愛表姐和小舅家的孩子，入學、升學、每年生日都擺宴慶祝，光是在期中期末考試後，無論見不見進步，都不忘召集全家吃頓飯，說孩子辛苦了。這種待遇哪輪得到舒盈瑩？大概是四年級的時候，她得過一次三好學生，恰巧也快到生日了，她想著是不是也能有機會慶祝一下，還把獎狀帶去給老人看。老人隻是象征性地誇了她幾句，隨後也完全沒想起她生日的事情。甚至在那年生日當天，因為跟表姐搶電視遙控器，外公還狠狠訓斥她一頓。
那次之後，她明白了，有些東西不是她應該去爭取的。
她的母親就是上有兄姊下有幺弟的被忽略類型，既不像姨媽、大舅那樣有話語權，也不像小舅那樣備受老人寵溺，小時候還在鄰居家寄養過一段時間，存在比較尷尬。平日裏，母親在大家庭中，最常做的事就是附和兄弟姊妹、幫襯大家，甚至為了大家庭的關係更和諧，不惜多次讓舒盈瑩做出讓步和犧牲，明明就是其他人家的孩子做錯了，最終被罵的永遠都是她。還比如這次上醫院陪護的事兒，就是姨媽為難看護安排的時候，母親挺身而出，說，不如把手術放在舒盈瑩放假之後，反正中考後的假期狠漫長，又沒有學校的課業，就讓她去看著好了。其他人一聽，這感情好，紛紛說，是啊是啊這事兒還得女眷做呀，要不多不方便，說起來嬌嬌她表姐也該在這種事務上鍛煉鍛煉，但誰叫人家該升高三了，學業壓力大，要不也該分擔分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