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並不知道這道菜究竟出自誰手,也許正是得意之作,還或許是哪位長輩的心血。無論怎麼說,一定是這家人是每逢佳節的一道硬菜,從一張桌上四個方向上都有一大盤扣肉,還有大家都讓老人跟客人多吃扣肉來看,它在家裏的地位也許超過擺在最中間的魚,也超過了旁邊的兩大碗紅燒肉。
扣肉不好吃,那盆魚和兩碗紅燒肉同樣不好吃。魚炸過頭了,也在烹製過程中翻爛了,黑乎乎、爛兮兮,混著青的紅的白的黃的配菜,亂糟糟的擺盤,還齁鹹。紅燒肉也是齁鹹,而且桂皮和香葉放多了,入口調料味兒就直衝腦殼。不止這些不好吃,燉雞也不好吃,燒牛肉也不好吃,丸子也不好吃,鹵肉係列也一脈相承都很難吃。葷的不好吃,素的照樣還是不好吃。湯也很怪異,厚厚的一層油封住了壇子,一團菜浮在上麵,沾著混濁的血沫子,從底下盛起來的東西又爛又糊,無法辨別原貌。第一口喝起來是唇齒之間的油膩,第二口是糊狀物刮著嗓子,第三口隻剩濃濃的八角味兒。總之說起來,這滿滿一桌子飯菜,難吃得各有千秋。
同時,姨外公也夾了一塊扣肉喂給姐姐,姐姐嚼了幾下,噗地一聲把肥肉吐在桌子上,又引得桌上一片側目嘩然,最終又是姨外公的幺弟笑著兩麵講話,旁邊的人才叫出幾個女人陸續將菜端回去熱了熱。
熱了也沒什麼用,本身就不好吃的東西熱一遍之後,似乎色香味的評分更低了。比起姨外婆的手藝,瞅瞅這一桌,這是啥,那是啥,那又是啥?客人口中不理想的食物在這家人嘴裏似乎是絕世佳品,或許不同地方人們的口味確實存在差異吧,這一桌人大塊朵頤,恨不得給那鍋碗瓢盆全舔幹淨,連那桌子都一並吞了。做客的人客氣的吃一些,麵上看不出是喜是厭。而兩個小朋友隻有舔舔嘴巴,仰麵朝天。
說起來真有意思,一開始他被允許上桌了,而姐姐沒有,姐姐為沒有得到待客之禮遇而不服氣,而他卻想去上不得台麵的廚房。
終於結束了這頓飯,院裏的桌麵撤下去了,電視機又搬回屋裏,男人擠在客廳裏閑聊、嗑瓜子、看電視,女人在廚房裏嘮嗑、包餃子。小孩子爭奪漂亮的糖果,然後基本都跑去院裏放花炮。
熬啊熬啊,不知道熬到多晚,終於能大致聽明白滿屋人的鄉音了,夏微予也被安排進裏麵的小屋子,跟其他年幼的孩子擠著睡覺,不用其他人一起守歲。
小屋裏很熱,窗簾拉得很緊,門留著一條縫,從門縫進入的光線僅可以辨認屋內陳設。幽暗且暖和,夏微予在這樣的環境中昏昏沉沉打著瞌睡,大人們說笑的聲音夾雜在鞭炮的響聲中,他時而入眠時而被吵醒,一直陷在迷糊的半睡半醒中。周身同齡的孩子們似乎沒有受到影響,早已熟睡,有的還在夢中砸吧著嘴。
他還根本意識不到,這一夜將把他這個小小的孩子認知全部顛覆了,世界都擊碎了,也讓他難過透了。
不知道是第幾次迷迷糊糊地醒來,鞭炮聲已經消了下去,電視聲也消了下去,孩子們似乎在纏著大人講故事,女人們湊在一起嘮嗑,也隱約聽得院裏有玩紙牌的聲音。不知周圍哪個孩子在熟睡中打著鼾,還聽得到其他孩子均勻的呼吸,除了他,大概每個孩子都睡得很沉。
夏微予睡不著,盯著從門縫進來的光線,屋外大人聊天的聲音在耳中逐漸清晰。
“那個小娃娃真的不是小雲的孩子嗎,怎麼叫嬸呢?”有個介於青年和中年之間的女聲這麼說。
“誒,咋這麼說啊,上次我過去,明明看見小嫂子肚裏懷著孩子,怎麼不是……”一個年輕的女聲急吼吼地接著。
“咳。”一個聽起來年紀比較大的聲音突然遏止年輕的女聲,“都胡說啥呢,吃多了肥油糊進腦子啦?”
過了一陣,才聽到三嬸的聲音異常清晰地傳入耳中:“那孩子早在娘胎之前……就已經是別人家的孩子了。”
“我們也怕以後舍不得送出去,孩子出生起就不敢相認的,一直讓他叫叔嬸,不給叫爸媽,也不能太親,平時都不敢多抱他,就怕萬一以後那邊來要孩子了,孩子自己不肯走。所以你們看孩子怕生得很,唉,沒辦法,我也心疼,還要看以後的造化呢。”姨外婆的聲音刻意壓得很低,“也不知道那家人什麼態度,這麼長時間了,也不給個痛快,一直讓我們幫忙養孩子,他們要是不肯養,也早點兒說清楚嘛,自己的孩子哪有不想留在身邊的,都是身上掉的肉啊。”
“哎,那他哥家可真不厚道,哪有這麼糟蹋人的?”之前年紀大的聲音又響起來,“可得好好算這筆賬,該拿的錢全都得拿回來。”
“照顧自己的孩子,什麼錢不錢的?”姨外婆說。
“是是是,嫂子說得對。我就是說,可不能讓他哥家這麼欺負人啊,這把咱們當啥了?那可不得講清楚點兒,人是不能這麼做事的呀!”那年紀大的女聲又絮叨起來,似乎她對這件事的內情有所知曉。
“多付碗筷的事,也好在那小崽子吃的不多,要不還真得好好算算帳。”姨外公說,“再過兩年,等那崽子開始占家裏口糧了,看我還白養著不!要麼趕緊送走,不送走也早點兒當自家孩子管著,現在這樣你們忍,我不想忍。”
“話咋能這麼講?”姨外婆的語氣聽起來很不高興。
“那還怎的?白送就算了,還白養著?哪有這樣的道理!”姨外公的語氣也升了起來,“夏英竹就是個缺心眼的,別人兩句話就給他唬住了,那麼多年了,人家啥時候想起過他這個人的嗎?自己生不了孩子才知道找他了!”
“行了行了少說幾句吧!”姨外婆製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