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老父孤心

\":\" 屋脊上,黑衣男子抱刀而立,視線追隨著持令的小吏跑出縣衙,往李府正門拐去。

驀地,耳邊陡然一陣破空之音,男子頭也不回,微抬兩指順勢一夾,卻是一顆指肚大小的鵝卵石子。?

“嗬,還當你是個聾的。”黛衣少年不屑冷哼,從不遠處的樹枝上翻身而至,直到落頂時,兩腳踩在青瓦上竟未出一絲磕碰之聲。

秦佚姿勢未變,拇指抵著刀把推出寸長。

“還要打?”楊天水在一丈遠處停下,挑著眉摸上腰帶:“你的人可在底下。”

秦佚抿起薄唇,鋒利的眉眼無聲掃去:你的人,也在。

楊天水稚虎般與他對視,半晌後無趣地撇撇嘴,撩起袍角盤腿坐下。

“小爺不願在此處惹是生非,省得老頭又來囉嗦。”少年悻悻地抱著手臂,扭頭強調道:“哎,這可不是小爺怕了你,知道麼?”

秦佚還刀入鞘,隻當沒有聽見。

碧藍的天幕下,一高一低,一黑一黛,兩人活像兩尊長了苔蘚的望風獸,各地把守著屋脊兩端,無所事事地偷聽底下大堂的動靜。

沒多久,楊天水便忍不住了,嘴裏不耐煩地輕嘖一聲,扭過腦袋瞅向對麵:“你不是聾子,難不成是個啞巴?整日裏都擺著這張臭臉,你難受不難受啊?”

秦佚沉默地撇過頭,隻是不理。

“哎,你身手這麼好,江湖上怎麼會沒有名氣?”少年好奇心爆棚道:“你的刀也不錯,隻可惜太過笨重,不像是殺手所持啊,用料這麼講究,誰給你打的?”

秦佚:“……”

“看你從頭到腳都是黑的,江湖上這種風格的幫派也不多見啊,個人買賣?”

“我爹說,這世上最不能招惹的,一是嬌嫩的小姐,而是多嘴的文人,第三就是幽冥閣的閣主了。幽冥閣你聽過吧!我跟你說,這幽冥閣的閣主啊,叫魏蒼南……”

武家內勁可以明目聰耳,更可以千裏傳音。少年嘰裏呱啦地亂聊一通,倒不怕被底下人發現,但是他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仿佛一個挨一個地在秦佚耳邊炸開一般,真叫人避無可避,煩不勝煩!

怎麼遇上這麼個話癆!

秦佚攥緊刀柄,無語問蒼天。

所幸,不多時,那傳喚的小吏便帶著人一路小跑而來,但,奇怪的是,他身後不僅跟著一個年輕小丫鬟,更有兩個上了年紀,衣衫質樸的老者,蹣跚著腳步追了過來。

楊天水眯起眼打量:“什麼人?”

秦佚細觀那老婦人長相,心中隱隱有了猜測,便扭頭對少年做個噤聲的手勢:安靜。

重頭戲終於要來了。

小吏將玲兒帶進大堂,躬身對陳玄林道:“稟告大人,劉氏的爹娘也在堂外候著了。”

劉雪蘭被羅瑛支撐著,氣息奄奄地睜開眼:“我爹他們……”

“他們怎麼來了?”陳玄林皺眉道:“此事與他們無幹,便在堂外等著吧。來人,尋一條長椅,給兩位鄉老坐。”

小吏應聲而去,留下小丫鬟戰戰兢兢站在大堂中,瑟縮著肩膀怯懦不語。

麵對自家人,陳玄林的態度自然緩和些,溫聲安撫道:“玲兒丫頭,不必害怕,本官問什麼,你據實以答便是。”

玲兒心中有事,不敢看在場的任何人,隻得咬著唇慌亂地點點頭。

陳玄林見狀稍稍放心,指著劉雪蘭道:“此婦你可認得?”

玲兒大著膽子眄過去,:“認、認得,大夫人……”

“此事過後,她便不是什麼大夫人了。”李宗耀淡笑著看向小丫鬟,意味深長道:“玲兒,你盡可放心大膽地說。”

“……”玲兒眼底發暗,緊抿雙唇,沒有跟他對視。

陳玄林目露不滿——下作奸商,多此一舉!

驚堂木脆聲拍下,眾人皆靜,台上縣令大人沉聲發問:“丫頭,自你進府起,便與你家小姐寸步不離,是也否?”

玲兒點頭道:“是,大人。”

陳玄林問:“劉氏狀言,自陳氏進府後,李宗耀便對其抱有私情,二人曾多次在府中密會,你可知曉?”

玲兒深深低著頭,甕聲道:“……不對。”

陳玄林:“什麼?”

李宗耀近在咫尺,自然聽得一清二楚,當即扯唇笑道:“大人,小丫鬟說——”

“回大人,”玲兒驀然打斷他,抬起頭顱高聲道:“大夫人的狀詞有錯。”

“哦?是麼。”陳玄林無聲地掃了羅瑛一眼,丫鬟的回應本就在他意料之中,蠻婦這下可該死心了罷。

羅瑛麵色不變,緊緊握著劉雪蘭的手,對玲兒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陳玄林看在眼裏,心頭突然有些發慌,他急忙穩住自己的氣息,加快語速道:“既是如此,你便可退下了。來人,送她——”

話未說完,玲兒已經攥緊拳頭深深呼吸,張口喊道:“並非李大爺對小姐抱有私情——而是小姐早在進府之前,便與大爺苟合成奸了!”

此語一出,舉堂嘩然。

小吏們紛紛驚呼出聲,連書令的筆杆子都摔掉在地,軲轆轆地滾到羅瑛腳邊去了。

陳玄林眼前一陣發黑,五指在驚堂木上痙攣抽搐,幾乎穩定不住自己的身形。

李宗耀一張臉由青轉白,再由白轉紫,兩隻眼睛刹那間爆出蝕骨喋血的凶光,狂吼一聲:“該死的賤婢!!!”

玲兒驚叫著衝羅瑛躲去。

宋清覺眉頭一皺,起身喚道:“水兒!”

話音未落,一道淩厲的身影便從門口疾飛而來,劍鋒似的格擋在李宗耀麵前。

“對女子動手?”楊天水一手牢牢鉗住李宗耀的小臂,虎目中盡是冷意:“你也配做個男人?”

說罷一腳踹去,將李宗耀狠狠摜倒在地上。

玲兒虛驚一場,滿頭滿身都是冷汗,哆嗦著拽住羅瑛的左手不放。

陳玄林也終於在這場驚變中緩過神來,急命左右:“都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按住凶犯!”

兩個小吏忙不迭地接手,楊天水不屑地拍掉身上的浮灰,悠哉悠哉地走至宋清覺身後站定。

宋清覺悄聲笑問:“小英雄,不賭氣了?”

楊天水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羅瑛安撫兩名受驚的女子,對台上道:“大人,李宗耀已經惱羞成怒,更有行凶害人之念,他所作所為還不足以成為明證麼?!”

“你不要多嘴!”陳玄林也是滿眼的恨意,哆嗦著手指那丫鬟:“你!給本官出來!”

玲兒臉色蒼白地站回大堂正中。

陳玄林怒火中燒道:“我問你,是否受人指使,故意在堂上栽贓嫁禍!?”

玲兒忙搖頭道:“絕無此事!奴婢所言,句句屬實啊大人!”

“那你為何跟那刁婦人頻使眼色,一出事便往她身後躲?!”

“那、那是因為……”玲兒腦中攪成一團,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她現在已無從判斷,隻有李宗耀凶神惡煞的臉與陳茵茵發狂入魔的嚎叫,反複在眼前耳畔閃現,這對惡人淫婦,一個想殺她滅口,一個欲除她而後快,倘若這次還叫他們險中逃生,這天底下哪還會有她容身之處?!

想到此處,玲兒終於咬緊牙關,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人明鑒!奴婢從未受人指使,更沒有分毫栽贓嫁禍!實在是耳聞目睹這些邪淫之事多年,髒汙盡堵於胸,不吐不快!”

陳玄林聽她越說越過火,一張儒雅從容的文人臉都扭曲成豬肝色,他雙手劇顫,強自把喉間那股腥甜忍下,抖聲道:“好、好,你說!我讓你一五一十仔仔細細地說!”

“小姐與這惡人相識,遠在花燈會之前!”玲兒指著被壓在地上的李宗耀道:“早在老爺上任之初,他二人已在上善寺有過一麵之緣!”

“這不可能!”陳玄林當即否定道:“本官乃於兩年前春夏之交入主江安縣,與花燈節相隔不滿四個月!那時茵茵尚未出閣的,對此處人生地不熟,如何會孤身帶著個丫鬟到上善寺去?!”

“老爺……”玲兒神色複雜道:“老爺難道忘了,立夏後的第六天,便是夫人的忌日啊!”

陳玄林霎時呆愣住了。

玲兒道:“自買下奴婢後,老爺公務愈發繁忙,先是忘了小姐的生辰,輾轉到嶺南諸府後,連夫人的忌日也不記得了。小姐早年還時常提點著,直到後來,連去寺中祈福都不再向您報備。兩年前的上善寺,正是小姐帶著奴婢偷偷溜出府,要為夫人祈福而去的啊!”

“……”陳玄林像是遭了當頭一棍,顫巍巍地用手掩住雙目:“……繼續說。”

玲兒吸吸鼻子,啜泣道:“那日,小姐為夫人捐了長明燈後,便到禪房與寺僧商議‘香花券’一事。”說到此,她嘴角突然扯出個不知是同情還是悲憫的笑容,“老爺想必也不知,小姐通過公門之便,廣斂財物的事吧?”

陳玄林已經麻木了。

香花券乃是佛門三階教中“無盡財”的一種,所謂“無盡財”,即依托於寺廟,財生財,利滾利的一種投資。前朝暴君多苛政,在先帝揮師起義,大夏建國之前,有過很長一段民不聊生的歲月。當時的老百姓現世的生活無望,隻能寄憧憬於來生,於是寺廟大興,佛教盛行,許多有錢勢的富人為了積攢福報,也將私產投入佛堂,希望以一己之力,救萬民於水火。寺廟積累財富,再將這些財富借貸給百姓,換取微薄的利潤,這樣一來,百姓的一時之急得到緩解,而富人與寺廟的財富越積越多,可謂完滿的三方互利之法。

隨著新朝建立,民間日漸承平,這股善念持續到如今,已經變成了一種收益十分可觀的斂財手段。無論是金銀重器,亦或是土地宅院,隻要是資產,無一不可托之於寺廟,以換得與之價值等同的“香花券”。待至另一府縣,香主再持這些票券到當地三階佛寺中兌換成等價的資產便是。

“自老爺在淮陽縣買下奴婢,已過去六年。包括這江安縣在內,這六年間,老爺一共輾轉三地,淮陽、湘川、江安,每到一地,小姐便將從前私受的財物投入佛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如今,本金帶上所生利息已逾千兩。”玲兒定定望著他道:“是真是假,老爺自去上善寺核實便是,奴婢立誓,若所說有半句虛言,願生生世世為奴為娼!”

這對她來說,已可謂最狠最毒之誓。

陳玄林聽罷,呆呆地癱坐於官椅之上,恍惚間覺得,這大堂上燙金的匾額竟如此的刺眼,而自己這一身鮮亮厚重的官服……

是如此的灼人。

“你說罷,都說出來。”他蒼老的眼角似有淚珠凝固,幹涸的喉嚨發出沙啞的嘶聲:“我的女兒,究竟還做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