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叮鈴鈴、叮鈴鈴。
一輛騾車晃晃悠悠地駛進城門來。駕車的老漢啞著嗓子咳嗽幾聲,將煙鬥裏的餘灰磕盡。
“婆子,到咯。”
一片陰影緩緩從頭頂蓋到腳麵,車上的老婦應了一聲,沙啞的聲音在幽暗的圓筒形空間中回蕩。她止住抽泣,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淚,紅著眼睛望向遮擋住藍天的城門洞頂。
自從女兒嫁人,她便再也沒來過這裏。江安縣向來富庶,城牆都是用糯米湯汁攪拌泥土夯成的大磚砌成。單這座厚重堅實的城門,就不知花費了多少從莊稼人那裏征來的糧食。
她一輩子都住在鄉下,窮日子過慣了,並不覺得苦。但兒女卻都是眼睛朝著天的。女兒為了如意郎君,死活要嫁到城裏來。兒子去歲成婚,媳婦也不願跟著住舊院子。老伴是個強脾氣,聽不得兒子埋怨,不吭不哈地拿出棺材本蓋了房,遠遠將兒子兒媳打發了出去。現下,便隻剩下她兩個老東西,沒著沒落地守在破院裏。原本盼星星盼月亮,好算把閨女盼回來一麵,誰知,才過了一個月,就聽見有人傳消息說,閨女害死了人,要被關進牢裏去了!
這可怎麼得了!
老婦想著想著,淚水又嘩嘩地從樹皮似的臉上衝刷下來。
“哭什麼哭什麼!”老漢虎著臉斥責一聲,手指微抖地將煙管子插進腰帶裏,“麵還沒見著,就知道哭!”
老婦抽噎道:“讓你叫上程子你偏不聽,要是蘭兒真出事了,咱倆可咋辦!”
老漢不耐煩道:“叫他做什麼!八竿子打不出個響屁來,能指望他派上什麼用場!”
“那縣太爺家的,是好惹的麼!咱兩個老胳膊老腿,吵個架都得半天喘,能給蘭兒幫上什麼忙!”老婦越說越絕望,禁不住捂著嘴痛哭:“嗚嗚我的傻閨女,從前十裏八鄉,就屬她脾氣軟,她咋可能做出那殺人的勾當!”
“行了行了!”老漢把手在腰間摸了又摸,終是沒有再將幹癟的煙袋子扯開來。他搓搓幹裂的指肚,枯皺的側臉微微痙攣,雜草般的粗眉下,濁黃的眼珠透出一股魚死網破的決絕來。
“大不了拚上這條老命!”莊稼漢緊緊握住手邊磨得鋒利的鐮刀,黑而有力的臂膀上現出長年勞動賦予他的堅實的筋肉:“管教他誰也不敢再欺侮我劉鐵生的閨女!!”
同一時間,縣衙大堂。
幾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緊張地看向台上不發一語的陳玄林。
那雙駭人的舊棉鞋此刻正靜靜躺在他的麵前,隻用鞋底淺淺的一層浮灰,就幾乎推翻了這件案子之前所有的定論。
常氏不是畏罪自盡,而是被他人所殺。
如若果真如此,那張沒有燒盡的藥方,甚至是毒害陳茵茵墮子的凶犯,都有可能另有其人——那麼,好不容易推進的案件,將再一次回到原點。
“不、不對。”陳玄林還是不能接受這個詭譎的推想,極力反駁道:“常氏一個大活人,如何會被淩空搬起縊死?仵作驗過,她身上並無他傷,此說不能成立!”
“非也!”羅瑛再一次出言否定,她從袖中取出一支細而長的竹簽,一端包著團小小的棉絮,展示給眾人看:“此乃棉簽,有棉的端頭是幹淨的。”
說罷,她附身小心將棉簽探入常氏的左耳洞中,搔刮一周後,緩緩拿出,眾人此時再看,發現那原本潔白的棉絮,竟沾上了一層幹掉的血漬!
“常氏確實沒有外傷,但是,”羅瑛將棉簽照例放至案桌上的舊棉鞋旁邊,“卻有內傷。”
陳玄林眼神已經直了,訥訥道:“她……有何內傷……”
羅瑛:“腦震蕩。”
“?”陳玄林迷茫地望她:“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被鈍器打到腦袋,引發了暈厥。”羅瑛指指那棉簽上的血漬,解釋道:“還有耳內出血。”
“……你是說,”陳玄林繞了幾個圈子,終於想明白:“常氏生前被人打昏了?”
“沒錯。”
“怎麼可能!”書令這時也急了,慌忙翻出仵作日前的驗屍報告,逐句逐段看下來,並未找到任何鈍器擊傷的字樣。
“常氏是在死前被人打昏的,”羅瑛將屍首的頭部輕輕托起,指著後腦處的髻發道:“大人請看,常氏年歲很大,頭發幾乎全白,此處卻有明顯的灰印,可見當時鈍器應是落在這裏。”
她進一步拆掉盤成團的發髻,將蓬鬆的白發撥開,顯出疲軟泛青的頭皮來:“因為沒有出血,加上死去時間較長,鼓包已經幹癟,從外表很難看出傷勢。”
陳玄林眯著眼凝視了半晌,又撩起官袍起身湊近看了一回,終於不得不承認,常氏死前,真的被人打傷過。
他頹然地坐回官椅,怔愣地看看羅瑛,又看看桌案上兩件毫不起眼的證物,腦中又昏又沉,疼痛欲裂。
堂下小吏們麵麵相覷,都被這一轉折駭得不敢做聲。
宋清覺兩指輕輕敲打扶手,淩厲的眸光落在始終跪坐於地、不言不語的李宗耀身上。
羅瑛將常氏的白發梳理整齊,老人原本可怖的麵相,此刻竟透出些許悲戚。羅瑛歎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條手帕,輕輕蓋了上去。
“你說的,第三個證據,”陳玄林撐著額頭,低聲道:“是什麼?”
“這個仵作的呈報上或許有載。”羅瑛轉身來到屍首的雙腳處,將常氏右腿的褲腳輕輕卷了上去。陳玄林強打起精神,再次看去,原來是一塊十分普通的髒痕。
書令戰戰兢兢地低頭對一遍案卷,確實記錄上提到了,屍首腳踝處有四指寬的煙灰髒痕。他大鬆一口氣,對陳玄林點頭道:“有載,有載。”
陳玄林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羅瑛繼續。
“或許大人以為,這隻是常氏自己不小心蹭上去的煙灰。”羅瑛伸手握上屍首左腿的同一位置,示意道:“其實不然,這快髒痕——乃是凶手的手印。”
陳玄林一個激靈從座椅上挺直了背。
“前麵髒痕看似完整一塊,細觀則道道分明。”羅瑛說著,將手指劃至左腿後:“後麵因屍體屢次搬運,灰痕蹭在了褲腳的裏側,割開褲腳便可觀之,應是呈拇指痕狀。”
說話間小吏便取來了剪刀,羅瑛沿著棉褲邊線剪開,再順著髒痕上緣裁下一圈,平展開來,果然有一道長條的灰痕。
“蹭花了一些,但大體輪廓還在。”羅瑛說著,眼睛在兩側小吏中逡巡了一圈,挑出了最高最壯的一位,示意:“勞駕張開右手五指。”
小吏咽口唾沫,忐忑地望向台上的陳玄林,受到後者屬意後,不得不緊張兮兮地攤開了手掌。
羅瑛將布條舉在小吏拇指的同一位置,對比道:“相差不多,大體便是如此。”
陳玄林思索片刻,沉聲道:“依你所言,凶手乃是與他身形相仿的男子?”
“不錯。”羅瑛點頭道:“據民女猜測,凶手應與常氏相識,且兩人曾在灶房中見麵,可能因意見不和,令凶手起了殺心,趁其不備之時,撿起地上的燒火棍將常氏打昏。後為了殺人滅口,便取了灶房中汲水用的麻繩,將常氏吊死在院中樹上。不料在吊人途中,常氏竟忽然驚醒,踢掉了腳上的棉鞋,凶手大驚之下便使盡力氣按住常氏的頭,再往下拉拽她的腳,終於將人卡死在了麻繩上。”
“……”
她說的分外平靜,但傳到別人耳中,卻如驚雷一般,以至於聽到最後,大堂中竟呈現出一派死寂的沉默。
羅瑛最後補充道:“自然,那雙棉鞋,也是凶手在夜中看不真切,心中又急,惶然中穿反的。”
“咳咳咳!”劉雪蘭終於忍不住滿腔的悲痛,趴倒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羅瑛一驚,忙去扶她,卻被劉雪蘭狠狠地抓住了肩膀。
“嗚、嗚嗚……羅大夫,你說的,可是、可是真的?!”婦人一張臉上血色盡無,手指用力到發白,淚水順著尖瘦的下巴斷線似得掉到地上。
羅瑛哀傷地看著她,心裏難受到極點,卻隻能輕輕地點點頭。
“呃……”劉雪蘭渾身劇顫,張口吐出一灘鮮血,兩隻猩紅的眼睛瘋魔地瞪向跪在一邊的李宗耀:“惡……鬼……你這隻惡鬼!!!”
“不是我幹的!!”李宗耀沉默到如今,終於爆發般地跳起來,“大人!這賤婦信口開河!你可切莫當真啊!!”
羅瑛恨道:“是她信口開河,還是你做賊心虛?!”
“府中那麼多男子,為何單懷疑我一個?!”李宗耀咆哮道:“李敬文身邊的那些鷹犬走狗,哪一個不是身長體壯虎背熊腰!?”
“那些人入夜並不在府中安歇,又怎會跑到灶房去!”羅瑛將劉雪蘭牢牢擋在身後,怒道:“再說,他們與此事毫無幹係,為何要對一個燒火老婦痛下殺手?!”
李宗耀眼神開始慌亂,但嘴上依舊否認道:“我也與此事無幹!我那日晚膳後便一直呆在前院書房,根本沒有去灶房的機會,從旁小廝可為我作證!”
羅瑛冷笑道:“當我不知道你們李府的規矩麼?前院書房曆來是府中重地,除了當家人外,誰也不可妄進!那小廝定是在書房門外守候,根本就不知你做了何事!”
“就……就算如此!我不曾出過書房,這點他總能作證!”
“不,他作證不了。”羅瑛緊緊盯著李宗耀惶恐的雙眼,一字一頓道:“若是書房中,有暗門呢?”
“!”李宗耀一顆心幾乎提上了嗓子眼,寬袖下的拳頭狠攥到爆出青筋。
羅瑛在心裏無聲地扯出一個笑,挑眉道:“怎麼樣,李大少?隻要讓衙役到書房一查,便可知曉究竟有沒有暗門——關鍵是,你敢麼?”
“……”李宗耀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