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女牢,二人聽婦人說完入獄的前因後果,都沉默良久。
“三姨婆按我的吩咐換了藥,不到兩日,就起了作用。”劉雪蘭抱膝靠在牆壁上,淚水不住從通紅的雙眼中淌出:“我那時以為大仇得報,隻顧心裏暢快,萬想不到三姨婆居然、居然為了我……”
羅瑛與秦佚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複雜。
人性何其堅韌,又是何其脆弱。劉雪蘭在這段感情中投入了太多,也隱忍了太多,壓抑過度終變為日漸扭曲的偏執,甚至不惜損耗自己的生命來挽救岌岌可危的婚姻。然而,當徹徹底底的背叛來臨,那深入骨髓的愛意被心上人一腳踩碎時,長久以來的自我催眠自然就土崩瓦解。
愛之深,恨之切。
被丈夫與情?婦囚禁,孤立無援,後退無路,絕望之際也隻能選此下策。然而可悲的是,法度無情,錯終究是錯。縱使有再多苦衷,她也牽連了無辜者的性命。
“昏睡這兩日,我腦中全是三姨婆離開時的背影。”劉雪蘭顫抖地張開五指,枯瘦的掌心赫然橫著四個結痂的裂口,都是她攥拳時指甲印出的痕跡。
“她的手沾滿了血,脖子,臉上都是,一路走,一路滴……”劉雪蘭痛苦地捂住雙眼,嘶啞大哭:“那是我讓她染上的啊!是我害她走到這個地步!”
“雪蘭!”羅瑛見勢不妙,慌忙道:“秦佚!”
秦佚沉著臉抽刀落鎖,將她二人的牢門都打開。
“雪蘭,”羅瑛將婦人抱進懷裏,輕聲安慰道:“你先不要自責,這事來龍去脈我們都清楚了,一定會竭盡所能幫你。”
“我、我死不要緊,”劉雪蘭抽泣著抓住羅瑛的衣袖,通紅的雙眼中俱是不甘:“隻願那狗男女遭到報應!”
“你隻有活著才能親眼見到!”羅瑛用力摟緊她細瘦的肩膀,沉聲道:“在真相公之於眾前,你無論如何都要堅強地活下去。”
兩人相擁著跪坐了一會兒,劉雪蘭病症遂起,秦佚忙趕回奉德堂一趟,將趙丙申熬製好的湯藥帶來。婦人飲罷,便虛弱地昏睡了過去。
羅瑛無言地凝視她蒼白的睡顏,片刻後歎了口氣,輕聲問道:“你方才說,誰出了破綻?”
“李宗……”秦佚剛說兩字,喉中又一陣痛處傳來,不由哽住話頭,捂著唇輕咳幾聲。
“不要勉強。”羅瑛擔心地擰起雙眉:“醫病最忌性急,你這兩日又耽誤著沒有吃藥,更該注意些。”
秦佚搖首示意無事,抬指點向地上“醉仙居”三個字。
羅瑛頓時會意:“你在醉仙居見到了李宗耀?”
秦佚點頭,遂將跟蹤城門守衛到酒樓後的見聞比與她看。
“李宗耀與守衛接觸後,定會知道大堂中發生的事。”羅瑛沉吟道:“先前大張旗鼓尋瓊玉釀,就是為了討好這京城來的大官……這人究竟是誰?”
秦佚搖頭,道:其侍深藏不露,未敢輕易近身。
“看陳玄林的反應,似乎對陳茵茵的私事全然不知,更不信雪蘭所言,否則他不會當場宣那兩人前來對質。”羅瑛邊說邊梳理道:“但不可置信,不代表不會懷疑,他如若真是正直守禮之人,此番前去,定會對李宗耀施以顏色。”
秦佚比道:方才見他已然慌神,隻是不知會如何應對。
“陳玄林把女兒當命看,一葉障目之下,估計經不住糊弄。”羅瑛道:“我們得找到確鑿的證據,叫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再也抵賴不成。”
秦佚深深點頭,指著自己雙眸道:我去監視李宗耀。
“醉仙居危險,你直接去李家。”羅瑛拉過他的大手,認真叮囑道:“謹慎些,無論遇上什麼情況,都不要輕舉妄動。”
與此同時,醉仙居頂樓廂房,接風宴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宋清覺麵頰微紅,已有了三分醉意。
“不能再喝了。”他笑著擺手,辭謝了陳玄林再次敬上的酒,“佳釀雖好,也不能太過貪杯,勞請昌平兄自飲了罷。”
“你我都不複從前海量了。”陳玄林搖頭一笑,隻得放下酒盅,衝外間喊道:“來人。”
黛衣小侍應聲而來,執禮笑問:“大人有何吩咐?”
“怎麼是小哥在外候著?”陳玄林皺了眉頭,不滿道:“宗耀呢?他安敢如此怠慢貴客?”
“唉,大人莫要怪罪李大爺。”水兒輕輕拂動軟袖,笑臉柔和道:“小的算不得什麼貴客,隻是在我家老爺身邊服侍的小人物罷了,可值不得這般禮待。”
他少年容貌,生得個頭中等,身段纖窕,說這話時嗓音極為溫潤,明明站在十幾步之外,卻好似響在耳畔一般,讓陳玄林聽了不禁一怔。
宋清覺噗地一笑,停了筷子逗他道:“水兒小子在外站久了,還站出脾氣來了?”
“比不得老爺在此廂飲酒吃肉,過得神仙一般。”小侍笑意盈盈道:“小的年輕體笨,自是鐵打的脾胃,鋼做的身體,經得起幾頓幾頓的餓。”
宋清覺被他一頓奚落,忙起身討饒:“是我忘性大,倒把你這功臣撇在一邊去了,快快,趕緊坐下吃飯!”
“真是豈有此理!”陳玄林聽得臉色鐵青,將筷子“啪”地拍在桌麵上,起身去尋那不成體統的晚輩。
兩人一前一後身影相錯,水兒卻不去理會他,徑自挽了雙袖走至桌麵,拽下一隻雞大腿俯身便啃,幾口功夫吃的滿手流油。
“哎喲祖宗,人才剛走!”宋清覺看不過眼,忙伸手扯他坐下,抽了袖中手帕給他擦濺在臉側的湯汁。
少年不耐煩地皺著秀眉,嘴裏塞著滿滿的肉,邊嚼邊含糊道:“管他什麼!小爺忍得夠久了,先前看在玟大哥麵上才答應做你隨從,你可別蹬鼻子上臉的!”
宋清覺識趣道:“是是,小英雄這一路諸多照應,待老夫回去後定與惠王殿下好好稟奏!”
“哼,老狐狸,說的時候我定要在場,省的你又拐彎抹角地栽贓我!”少年沒好氣地斜他一眼,吃的幹了正要拿酒來灌,被宋清覺趕忙奪了去。
“你年歲小,可不敢喝這個。”宋清覺起身盛一碗文蛤三寶湯放在他麵前,哄小孩般道:“這個解膩,比酒水好多了。”
“老狐狸。”少年瞥了一眼被他藏在身後的酒壺,不屑地端起鮮湯三兩口灌了下去。
宋清覺和藹笑笑,親自挽袖給他布菜,口中問道:“那李家小子往何處去了?一看無利可圖,就不安排酒菜與你吃,到底是奸商脾性。”
“哼,剛被你們打發出門,就有個小廝跑上來嘟嘟囔囔說了一通,直把他聽得臉色大變,接著便頭也不回地溜了。”少年無所謂道:“什麼夫人小姐,反正不關你我的事。”
“夫人小姐?”宋清覺眉頭一跳,不可思議道:“沒聽到具體何事?”
“都是些女子家的事,有什麼好聽的!”少年煩不勝煩地扭到一邊,將剩下一大半的醬肘子拉到自己麵前,邊啃邊道:“那時也沒空,樓底下來個會武的,我光顧著防範他了,誰省得那主仆湊在一起咕噥的什麼?”
“原來如此。”宋清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撫須笑道:“瓊玉釀,女囚犯,又來個會武的,這江安縣當真越來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