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佚回到奉德堂,趙丙申已經將羅瑛帶來的藥材換算了銀兩。因著心裏歉疚,加上被秦佚殺氣騰騰的模樣嚇了一回,把原本七兩的貨生生開到了八兩有餘的的價格。
“小哥,這、這已經按市麵上最高的價走了……”趙丙申戰戰兢兢地把銀子捧到秦佚麵前,生怕招惹這位爺不滿意。
秦佚沉著俊臉,壓根沒往那堆花白物件上掃一眼,隨手接了塞進懷裏,用指頭蘸了茶水,在桌案上寫道:李府在何處?
趙丙申一時卯不準他要做什麼,卻也不敢隱瞞,膽戰心驚道:“衙、衙門邊上那家就是……”
秦佚點頭,抬手握上腰間長刀,轉身便往外走。
趙丙申忙跟著道:“那個飯、飯食已做好了……”
秦佚頭也不回地擺擺手,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正午時分,城中各處飯堂人滿為患,擊箸舉杯之聲不絕於耳。秦佚沿著方才所經之路原路返回,在縣衙外頓了頓腳步,又繼續向前方的大宅走去。
李府高門緊閉,街外一個行人也無,在一眾喧囂中顯得冷清至極。
秦佚站在側牆邊凝神聽了片刻,而後足跟蓄力,一躍而起,踏著牆麵翻上了李府的牆頭。
從高處俯瞰,宅院的整個布局盡收眼底。最前麵圍院寬大,會客大堂與書房都布置得十分氣派,再往後去,院子被精致的花園一分為二,東西麵各有一處等大的小宅,明顯是李家二兄弟的住所。
秦佚眯眼甄辨了片刻,向著自帶小花園的西麵宅子躍去。
大概的情況他已經在趙丙申那處聽說了,不過思前想後,他還是覺得這個案子中處處透著詭異。
首先最大的疑點就是劉雪蘭。
那日他坐在屋頂上,並沒有看清這婦人的麵容,但隻聽她的談話,便可知此人性子溫吞,柔善可欺。這樣的人,會在知曉二房先有孕後,立即就化身窮凶極惡之徒,不惜犧牲人命拉對方下馬麼?
再者,便是陳茵茵。
他第一次聽到此婦名字,是在李淑儀與她老父口中。雖從常理上看,傳言與真相總會有所偏差,但連李淑儀這種女子都對她頗有微詞,不難得知,陳茵茵性格確實乖張。再加上,能在小村姑離府半年後,依舊心懷警惕,托李淑儀暗地裏來探聽底細,此等城府深沉之人,真的會簡簡單單上劉雪蘭的當,毫無所察地喝下那要命的湯藥麼?
最後還有那個常老太婆。
死前要毀滅證據,卻沒有將藥方燒完,這也太蹊蹺了,選擇她去辦事也同樣令人疑惑——若那日劉雪蘭所言非虛,全府的下人都被陳茵茵掌控,那就更不能讓常老太這個唯獨跟自己有來往的窮親戚去抓藥。顯而易見,就算那方子被燒盡,陳茵茵出事\\\/後依舊會從藥渣中找到證據,讓回春堂的大夫看屍認人,指控劉雪蘭的惡行。
無論如何都與自己脫不開幹係,若隻為了爭家產,何必做這種傷敵八百自損一萬的蠢事?
耳邊冷風呼嘯,秦佚腳下輕點,無聲無息地攀上了西宅的房頂。相比前院,此處熱鬧到家,真叫個屋外下人愁白了臉,屋裏主子鬧翻了天。
秦佚貼在青瓦上往下望去,隻見小院中塞滿了端盤捧碗的丫鬟,一個走進去後,頃刻便哭著跑出來,一同被摔出的還有方才小心翼翼送進去的吃喝物件。
“滾!都給我滾!!”
屋裏傳來杯盤的傾倒聲還有婦人的嘶啞尖叫:“還有你!也給我滾!!”
馬上有男子接口:“滾就滾,要不是娘吩咐,你當我稀得來?”
又是一陣雞飛蛋打後,一個矮胖男人灰頭土臉地走了出來。
秦佚眯起雙眸,認出是那日巷中的男子。
李敬文惱羞成怒地抓起丫鬟手上的紅棗糕點往嘴裏按,邊吃邊咆哮道:“你看她像個體虛的人麼?!還有氣力吵吵老子,補什麼補!?”
立刻有個體麵些的丫鬟湊過去,對他小聲道:“二爺說的什麼話!孩子沒了,小姐不知有多傷心,爺此時不哄著可怎麼辦?”
李敬文搓掉嘴角的點心渣,心煩氣躁地踱步道:“我哄了啊,她不領情我有啥辦法?讓我伏低做小也不是這個做法,爺從小到大都沒這麼裝過孫子!”
小丫鬟聽著裏間哭聲,實在是一個頭兩個大,正要再勸兩句,忽聞院門出處有人道:“見過大爺。”
秦佚也循聲望去,見是個二十五六的男子,穿一襲貴氣錦袍,生得身量高大,麵容還算順眼,應當就是李家的現任當家,劉雪蘭的丈夫李宗耀。
果然,李敬文態度馬上收斂起來,規規矩矩地站好行禮道:“大哥……”
李宗耀點頭,歉聲道:“聽說弟妹不肯用飯,我過來看看。你嫂子那事……終究有我的錯處。”
李敬文慌忙擺手道:“大哥生意繁忙,哪裏顧得上這些家長裏短……”
李宗耀還是一臉落寞,從旁邊丫鬟手中接過一盅乳鴿枸杞湯,啞聲道:“我進去勸勸,弟妹要怪,便怪我罷了。”
李敬文還想說點什麼,卻被小丫鬟從袖擺下拉住了手,遲疑片刻,隻得道:“那就有勞大哥了。”
秦佚在上方看得清楚,立刻意識到那小丫鬟與李敬文的關係不簡單。其他丫鬟都稱呼陳茵茵二夫人,唯獨她叫小姐,應是陪嫁的親信。
陳茵茵竟能容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親昵?
種種猜測在秦佚腦中一閃而過,轉眼便見底下丫鬟三三兩兩散了幹淨,連李敬文都被那陪嫁的丫鬟拉著從院門出去了。
秦佚微愣,李家長兄與弟妹不避嫌的麼?如此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等等,這詞仿佛有點熟悉?
房中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秦佚一個激靈,忙擺頭將羅瑛生氣的模樣甩到一邊去。凝神聽二人的交談。
“還不滾!不管是誰都給我滾出去!”
“茵茵,是我。”李宗耀溫聲道。
陳茵茵頓時熄滅了怒氣,眼眶通紅地望過來:“宗耀……宗耀——你怎麼才過來看我!”
她一邊說一邊往下掉眼淚,撕心裂肺,泣不成聲,仿佛要將所有的委屈盡數抒發在這男人麵前。
“孩子……孩子沒了,被劉雪蘭那個禍害給、給……嗚嗚嗚——我的孩子!”
再乖戾的女子,都會在失去孩子的刹那,脆弱得一塌糊塗。
“我知道,我知道。”李宗耀的聲音充滿憐惜與自責,歎息著安慰道:“沒想到她對你我的恨意如此之深,竟不惜搭上一條人命也要……那日放常老太與她見麵,是我疏忽了。”
“老太婆該死!她也該死!還有那個羅瑛!”陳茵茵哭得鼻音濃重,嗓子沙啞,也不忘怒罵道:“這幾個毒婦,敢合起夥來害我孩兒!我定叫爹爹辦她們死罪!”
秦佚黑眸幽深,抿著薄唇,握刀的手用力到發白。那知縣若跟這女子沆瀣一氣,倒不如他今晚就……
陳茵茵說完,又含著淚眼對李宗耀警告道:“你這回可不許再心軟!”
“這種大是大非麵前,豈是我想護便能護著的?”李宗耀無奈道:“明日就升堂審案了,你不吃不喝的,身子可怎麼受得了?來,我給你端了乳鴿湯,這都快放涼了,趕緊吃些吧。”
陳茵茵吸吸鼻子,靠在床頭道:“你肯喂我,我便喝。”
秦佚聽著聽著,漸漸覺出些不對來。
這……過於親密了吧?陳茵茵對李宗耀的態度,怎麼像妻子對丈夫一般……
“傻瓜,我如何會不肯?”李宗耀柔聲說著,果真用瓷勺舀起一勺湯,哄道:“來,張嘴。把這盅喝完,再吃一碗蒸蛋,將身子養好了,明日才有氣力給咱們孩兒報仇。”
小院中一片靜寂,隻有屋裏傳來時斷時續地喂飯聲。秦佚僵坐在房頂,腦中電閃雷鳴呼嘯而過,終於理清了關於這個案件的所有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