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秦佚一威嚇,兩個拿人的公差再不敢蠻橫,一路好聲好氣地將羅瑛帶回衙門去。
江安縣曆來富庶,縣衙的規製與其他大縣相同,都是四院三堂式。進大門後,第一個院子中便是關押疑犯的牢房、典吏們吃飯的膳館、寅賓館與皂、壯、門快班門,其中牢房又分監獄、女牢與死牢,均有職人把守。
女牢不大,隻有隔開的兩間,進房的木門開在東麵,除此之外三麵封死,隻在鐵欄正對的北麵高牆上開一扇扁平的細口通風。
羅瑛一進門,就被裏間森然的氣氛壓抑的胸口發悶。明明還是白天,牢房中的光線卻十分黯淡,四麵厚重的牆壁冰冷潮濕,滯澀的空氣仿佛呈一種膠質狀態,散發出黴菌與鐵鏽混合的味道。
獄卒神色散漫地晃動鑰匙開鐵門,羅瑛憋著呼吸,警惕打量裏麵的布置,發現並不十分髒亂,地麵是夯實的黃土,靠牆處擺著張破舊小床,上鋪厚厚的稻草,可能因為是待審的疑犯罪名定下之前暫居之所,處處還透著些微善意的人性。
隻是一晚,也沒什麼大不了。羅瑛搓搓發冷的雙手,盡量讓自己心態保持平和。
天知道她放開秦佚的手時,心裏做了多大的掙紮。被懷疑也好,被審判也罷,對她來說都無關緊要。真正讓她打心底恐懼的,是踏進這座牢房的一瞬間——那似曾相識的身體通感,頃刻化作一隻無形大手,將她一把拽回到如同夢魘的九年前。
那一年,京城,爹爹被推出午門斬首的第二天,她與娘親被身著重甲的士兵,一把推進了關押重犯的牢房中。那時節也如現在一般,是個深秋,牢中陰濕寒冷。娘親身著單薄的囚服,凍得牙齒發顫,也要將她摟進懷中取暖。
彼時她雖心智成熟,但年紀尚小,還沉浸在至親離世的悲傷之中,絲毫沒有為身邊的娘親分擔一點憂慮。直至夜半被抱在懷中,聽了那番哀慟至極的囑咐之後,她才知道娘親早在入獄前,心中已存了死誌。
生性開朗愛笑的母親,最後於獄中自盡,她隻要一想到那種圖景,頓時就如此刻一樣的遍體生寒。
“還傻愣著做什麼?進去吧!”獄卒極不耐煩地敞開鐵門催促道。
羅瑛回過神來,臉色蒼白地點點頭,向那黑洞般的鐵欄邁開腳步。
獄卒打個嗬欠,碎聲埋怨外麵的公差:“非趕著飯點送人,一會兒還得給你們端碗端筷!真是享福的官人受罪的吏,一個小破案子折騰什麼勁,還把個半死不活的病秧子丟進來惹爺爺不痛快……”
羅瑛本來心情低落,聽到這話就有些生氣,冷冷看他道:“什麼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我好腿好腳,何曾動勞你一次?”
獄卒一怔,莫名其妙道:“又不是說你,來跟我嗆什麼?嫌一晚上牢飯不夠吃?”
羅瑛也納悶:“此刻不是隻有你我二人在……”
她邊說邊轉頭,話到一半突然頓住,不可置信地看向第一件牢房的角落——那裏居然有個極為纖瘦的人影。
羅瑛心如鼓擂,凝神望去,隻見那人長發散亂,麵朝牆壁,像隻蠶蛹似的蜷成一團,從鐵欄外側隻能看到脊骨分明的後背和瘦到線條尖銳的胯骨。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似乎是睡著了,在如斯寂靜的牢獄中,呼吸聲居然幾不可聞,乃至讓羅瑛完全沒發現此處還有個活人。
“這……她是……”羅瑛訝異地說不出話。
若是剛關押進來的女囚,那麼整個案子中,除了她之外,就隻剩下一個人——
“不就是那位李家夫人麼。”獄卒探頭往裏看了一眼,咂舌道:“放著好好的富家太太不當,非得削尖腦袋惦記夫家家產,這不,害死人,又栽得自己入了獄,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哎,你還看啥呢,趕緊進去吧!”
羅瑛頭腦發懵地任獄卒關門落鎖,直到人走後才猛地反應過來——劉雪蘭怎麼變成這幅模樣了?!
之前雖也身影消瘦,卻無論如何到不了如此形銷骨立的地步,她二人話別不滿期月,這一個月間李家到底發生了什麼?!
獄卒關上牢門轉身,見兩個公差竟還沒走,不禁疑道:“人帶到了,不去找老爺複命?”
那公差手裏還捏著被砍斷的花翎,心虛地望一眼縣衙大門,哆嗦道:“剛、剛來的女子,你好生看護,別叫人受委屈了……”
獄卒精神一震,低聲問:“怎麼?哪家上鋒的人?怪不得長那麼漂亮……”
“不……”
“哎,”另一個公差圓滑些,使個眼色伸手打斷道:“哥們兒為你好才交代的,你可操著心!”
獄卒心裏有了底,忙道:“好說好說,盡管跟老爺回話,保證吃得好睡得香!”
兩名公差這才鬆口氣,偷摸著朝外麵看去,大門外,那黑衣男子的身影已經消失。
“乖乖……”公差們抹抹頭上的冷汗,灰溜溜奔二堂跑去。
縣衙第二進院子較一進略小,兩側列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甬道盡頭是審判刑事案件的大堂。過了大堂,便是三進院,縣令日常辦公的二堂所在地。
兩名公差知道陳玄林此刻正在二堂中核審公文,便飯也顧不得吃,徑直穿過二進院,跑到二堂門口站定,躬身行禮道:“大人,李府一案,疑犯已悉數抓獲。”
陳玄林坐在公案旁,麵容哀淒,兩隻眼睛通紅無比。疲憊地揉揉眉心,啞聲道:“諸公辛苦了,快去用膳吧。”
公差們對視一眼,齊齊應道:“是。大人也請保重貴體。”
四下無人,陳玄林棄了手中公文,無力地靠倒在椅背上,鬢角生白,儒雅的五官幹枯發皺,仿佛在兩天之內迅速地衰老了。
“茵茵,女兒,我的好外孫……”陳玄林止不住喃喃,說完最後一字時眼眶又變得酸澀通紅。
陳茵茵是在他去探望當口出的事。
他為了讀書考功名,二十好幾才添了這麼個女兒,不久後夫人病故,他當爹又當娘,一邊聽朝廷調命東奔西走,一邊獨自拉扯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二十年啊!他含辛茹苦,千難萬難養育出的這顆掌上明珠,竟在別人手裏被那麼作踐!
好好的孩兒,被毒心老婦的幾碗湯藥,化成了一灘觸目驚心的血水。更不要提,那最後的一碗毒藥,還是經他這個慈父的手,一勺一勺喂進女兒口中的!
陳玄林癱在椅子上,捂著雙眼痛哭。他如今一聽見“李府”兩個字,耳邊就立刻響起事發時女兒那悲痛欲絕的哭號,那一聲聲肝腸寸斷的“孩子”,像是無盡的利爪在撕扯他的心。
歹人們!歹人們!
他非要親手嚴懲這些包藏禍心的嫌犯,親手為那隻存留了兩個月就匆匆逝去的孫兒報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