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過完,村裏又實實在在地忙碌了幾日,才將大部分的糧食入了倉。
羅瑛趁著地表還有熱氣,趕忙將采來的附子處理幹淨,切片晾幹,炮製成黑順片。
秦佚經常不在家,自那日在村長家地頭露臉後,他儼然成了村裏香餑餑,哪戶人手不足,都心心念念地想找他幫忙。鑒於秦佚看著冷漠,又是個不會說話的麵癱,村長就居中調和,表示不能白幹,要拿糧食蔬果,按活兒重活兒輕一一兌換。
羅瑛起初有些反對,但看秦佚一副欣然的模樣,隻得妥協放人。
幾天下來,秦佚東家跑到西家,南田跑到北地,竟斷斷續續換回來兩大缸子稻米和一大堆雜七雜八的各式瓜果。雖然累得不行,卻精氣飽\\\/滿,神采奕奕。
羅瑛哭笑不得,蹲在地上翻撿他背回來的大大小小的麻袋。
“土豆,蘆蒿,蘿卜,菱角,還有栗子和……花?”羅瑛難以置信地抓出一把白瓣黃蕊的新鮮菊花,細聞之下,居然還是藥菊。
“這……哪兒來的?”
秦佚將兩袋子稻米倒入缸中,歪頭想了想道:河那邊。
羅瑛好笑道:“你都跑小安莊去了?”
秦佚無所謂地點著頭。
其實找他的大部分人是看中了他的力氣,拿來換的也是自家富餘出的東西,但他幾乎不挑,給什麼接什麼,也不去管數量多少——總歸家裏都沒有。
“這幾天辛苦你了。”羅瑛看著男人的背影由衷道:“這下過冬的糧食就備齊了,都是你功勞。”
秦佚被誇的渾身舒爽,搖著尾巴摟住她一口親下,表示這是丈夫應有的擔當。
“好了好了,你最厲害了。”羅瑛被纏得一陣害臊,紅著臉扯住他不安分的大手,警告道:“別鬧了啊,我還有活兒做呢。”
秦佚一連幾天都早出晚歸,終於有機會跟她膩在一起,這會兒怎肯輕言放棄?影子似的跟進跟出,幫著羅瑛將曬幹的黑順片收回藥房中。
羅瑛將藥菊從麻袋裏倒出,清洗後,一部分還攤在院中陰幹,剩下一些,想了想道:“重陽節眼見就到了,咱們做菊花酒如何?”
秦佚輕易不飲酒,自然無可無不可。
羅瑛道:“王大姐善飲,村長也多少能喝點。我上次去采藥時還看見有檸檬,不如也去摘些回來做酒?”
秦佚眼睛一亮,轉頭就去拿竹筐。
兩人勾著手指走在山路上,安靜地聽頭頂鳥兒婉轉啼鳴。
羅瑛嘴角掛著淺笑,忽然開口道:“那日你問我心事,我沒有說。”
秦佚心裏一突,不由得繃緊了手掌。
羅瑛笑著回握過去,解釋道:“王大姐突然提起瓊玉釀,說過些日子京中有貴客要來,我猜測那人說不定曾與我娘親有些瓜葛,想起前塵,就多少心慌。”
秦佚眉峰皺起,頓住腳步抿唇道:可先去打探。
“這倒不用。”羅瑛搖頭:“已經過了八年,朝廷當不會還咬著落網的小魚不放,隻要盡量躲著便是。”
秦佚默不作聲,俊臉上布滿憂色。
羅瑛最見不得他這如臨大敵的模樣,忙擺手道:“哎,其實我也隻是瞎猜,畢竟當初天字第二樓名滿京城,瓊玉釀是酒樓招牌,自然招人惦記。這來的人,興許隻是想解解當年那口饞呢?”
秦佚眉峰緊蹙,仍有些不能釋懷。
羅瑛沒辦法,隻得軟下聲音,拉著人哄道:“知道你這些日子來回奔波,是想找個法子哄得我高興,才下定決心開口的。再這麼愁眉苦臉的,我以後可不跟你說了。”
秦佚被這麼一逗果然破功,無奈搖頭,將她的手牽在掌心。
羅瑛彎起杏眼,蕩秋千似地晃著兩人相連的手,邊走邊道:“說起瓊玉釀,其實沒什麼固有的口味。四季輪轉,萬千山湖,不同時節,不同地方的蜂兒產蜜都不盡相同。我娘最愛在七月用椴蜜釀酒,這種蜜色白,結晶綿軟,有點像冰淇淋……哦,就是一種將牛乳冷凍起來製成的刨冰……”
秦佚微微低頭,聽她用孩子似的口吻細說往事,心底不禁一陣酸疼。
朝廷……朝廷……小村姑難道要一直提心吊膽地躲在暗處,在畏懼與遺憾中度過一生麼?
昭王病役,天子震怒,名醫羅濟被斬首,牽連到妻女流放……
昭王……天子……
“明兒。”
“明兒!”
長長的回廊上,一個瘦小的孩子正咯咯笑著往前跑,他身穿正紫色的錦緞,短短的胳膊和小腿,背影看上去十分單薄。
“明兒,等等皇兄!”
小孩兒笑著扭過頭,白皙的臉蛋跑得通紅,一雙十分漂亮的大眼睛,在陽光下反射出十分通透的琥珀色,好似盛滿了天上的繁星。
“哥哥!”他發出乖巧稚嫩的呼喊,胸前那條栩栩如生的巨龍綻放出耀眼的金光,仿佛隨時會騰躍而出……
“秦佚……秦佚!”
秦佚猛地回神,發覺自己竟靠著樹幹跌坐在地,眼前小村姑紅著眼眶,表情焦急萬分,好像下一刻就會流下淚來。
怎麼了?他怔愣地回憶了片刻,腦中立時傳來鑽心的疼痛,讓他麵色發白,從額頭滾落豆大的汗珠。
“別想了!秦佚,別想了!”羅瑛害怕地捧著他的臉大叫,聲音都因恐懼帶了哭腔。
怎麼會突然發作?這頭痛的病症到底從何而來?!
“呃……”秦佚雙手在地上抓出青筋,緩和半響,終於漸漸平息。
“怎樣?還疼麼?”羅瑛用袖子給他擦幹臉上的汗,淚水控製不住地流淌下來。
秦佚搖頭,全身都被冷汗陰濕,虛弱地抬起手背蹭蹭她的側臉。
羅瑛用力地抹掉眼淚,拉住他冰涼的大手查探,脈象已經恢複平穩。
“這是一種心理、心理病症,定、定有觸發的機關,”她眼眶泛著濕意,鼻尖可憐的通紅,還強撐著堅強,抽抽涕涕的保證道:“我、我之後絕對會找出來!我定、定會治好你!”
秦佚眼底滿是疼惜,一顆心都要融化掉,歉疚地伸出雙臂,將她緊緊擁進懷中。
有此驚變,羅瑛再沒有摘野果的心思。待秦佚休息的差不多,便小心地扶起他,兩人一同下山去。
到家後,羅瑛立即不容反抗地將他按坐在床上,嚴肅道:“你今日什麼也別做,什麼也別想,先把精神給養好。”
秦佚仿佛瞬間回到了那個魔鬼養傷月,鬱悶地整個人都蔫兒成一團。
羅瑛俯身親吻他的唇,眉眼在一刹那變得溫柔至極,低聲哄道:“不希望我擔心,就聽話些。”
秦佚心跳陡然漏了一拍,紅著耳根直直倒下,躺在床上不動了。
羅瑛笑笑,起身往藥房走去。
剛收回的黑順片還靜悄悄地堆在不起眼的木盒中,羅瑛挑揀出幾味靜氣安神的草藥,扔進石臼中一一搗碎。
人算不如天算,本以為糧食夠用,便可以避得遠遠的,不用往城中去。可治療頭疼的草藥還缺幾味,必須要走一趟奉德堂才行。
羅瑛嘴角泛起苦笑,萬般無奈地歎息道:“希望老天眷顧,別再出什麼亂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