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追憶往昔

羅瑛冷聲打斷:“我是自願離府,何來被逐一說?”

劉雪蘭苦笑著點頭:“確實如此,府中下人俱是以訛傳訛,他們哪裏知道,姑娘花了十兩銀子買下這個破落小院……”

房頂上,秦佚黑眸微眯,將二人對話聽個一清二楚。

羅瑛警覺地眯眼道:“這麼說,你當時在場?”

劉雪蘭頓了頓,斂下雙眸低聲道:“是,當日發生的所有事情,我都看在眼中。”

那是她第一次懷疑自己的丈夫。

因為定下娃娃親,她從小便知道將來要嫁的郎君是誰。同村的小孩兒打鬧時開過的玩笑;經常到家裏來喝酒的李叔,也醉醺醺地逗她叫過爹爹。

她要嫁的人,就住在隔著一條河的對岸坡頂,是李家村最英俊,長得最高大的男孩子。

他叫李宗耀。

娘告訴她,那是李叔希望他光宗耀祖的意思。

李叔是個能幹的漢子,用他的名字解釋,他就如這周圍的大山一般,頂得起天,扛得住地。所以注定了他要與這一幫莊稼漢分道揚鑣。

不知何時,李家漸漸崛起了。生意越做越大,院子也越修越好,甚至終有一日,舉家從村裏消失。

爹憂心忡忡地告訴她:李叔在城裏最繁華的街上蓋了房子,就在縣衙旁邊,修得很大很大,簡直是富麗堂皇。這樣的高門大戶,不知還看不看得上咱們村裏人。

她想象著李宗耀穿錦袍戴高帽的模樣,那麼地偉岸帥氣,心頭仿佛有隻小鹿亂撞。

爹歎口氣,對她道:蘭兒,要不咱找個別家吧?

她猛地怔住,淚水瞬間從那雙平凡的眼睛裏流出。

她第一次跟爹娘拌了嘴。

第一次撕心裂肺地衝著奔騰的小河嚎叫,跌跌撞撞地跑到那個她遠遠看了無數次的院子。

磚殘瓦破,滿地荒草。

她頹然地倒地,感到胸腔裏缺了一塊什麼東西。該跳動的靜止了,該溫熱的也結上了厚厚冰。

她的心死了。

幸好,山神還庇佑著她。

李叔沒有忘記跟她爹娘的約定,在生命垂危之際,毅然遣下一頂花轎,將她接到了城裏。

蓋頭被揭開的那一刻,她見到了牽掛多年的男人。

他身姿偉岸,穿著大紅的喜袍,醉眼迷離地望著她淺笑。那筆直如劍的雙眉,方正不失溫柔的瞳孔,挺立的鼻,削薄的唇,全都一如往昔。

她幾乎幸福地哭了出來。

這一年李宗耀雖時常不在身邊,她卻過得仿佛天上人間。

直到翌年,縣衙換了新官,她才慢慢覺出,有什麼正在悄然發生著變化。

首當其衝的就是,李宗耀的神態變了。

他經曆了一年的磕磕碰碰,做生意的手段越來越老辣。逐漸褪去了成親時的那股溫柔剛正,整個人都透出一股不可捉摸的氣質。

後來,對她的態度也變了。

兩人之間相處的時間本就屈指可數,演變到最後,李宗耀幾乎對主屋視而不見。

她日日精心打扮,夜夜煎熬期盼,竟全部落空。

她開始憂愁,焦慮,茶飯不思,身體一天天的瘦弱下去。

一日,府中一個靈氣逼人的小丫鬟突然定定地看著她道:你病了。

她恍惚地撫上臉頰,問:很明顯麼?

小丫鬟焦急地蹙著眉:跟我去醫館。

她卻突然高興起來,從鏡子裏細觀自己憔悴不堪的麵容,喃喃道:這樣,他就會多看我一眼,像以前那般溫柔,體貼地關心我。

小丫鬟看著她沒有吭聲。許久之後,怒氣衝衝地奔出府去。

又過了一年,二弟娶了個媳婦。

是縣衙出身的小姐,容貌姿色均屬上等,走起路來弱柳扶風。

成親那日,二弟臉上一個笑容也沒有。

李宗耀卻仿佛十分舒心,連連替自己的弟弟擋了無數次酒,直喝得爛醉如泥,被下人抬到主屋裏。

她又憂愁又歡喜,想著終是把這人盼回來一次。

殷勤地為他除了衣袍,脫下厚靴,擦手擦臉,服侍得細致到骨子裏。

床簾落下的一瞬,她鬆了口氣,輕輕躺在他身邊,奢侈地捕捉枕邊的呼吸聲。

唔……一……

她笑了,他在夢囈。

李宗耀翻身將她摟住,那帶著酒香的呼吸噴灑在耳際。

她心跳如擂鼓,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第一次見他的時候。

李宗耀孩子般地蹭蹭她的發絲,口中的夢囈終於清晰起來——

茵茵……

她唇角的笑容凍結了。腦中冒出一瞬間的空白。

他在喊什麼?

她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

他在喊什麼?

李宗耀不滿地撫開她的長發,將臉深深埋在她的頸窩裏,又一次嘟囔道——

茵茵,別、別生氣……

她怔愣著雙眼,感覺自己如墜冰窖。

茵茵——那是誰?

丫鬟?歌姬?生意夥伴?

自那時起,她陷入了瘋狂的懷疑之中。

用盡手段地搜索,不惜金錢地排查,李宗耀所有接觸過的女子,一麵之緣也好,曖\\\/昧成性也罷,隻要名字中有茵茵的,都可能是他那晚的夢中人!

連爛醉也忘不掉的女子……

是誰?

到底是誰?!

幾個月過去了,仍舊一無所獲。

李宗耀一如往常地奔波忙碌,她行屍走肉般地徘徊在冰天雪地的迷宮中。

直到那日,她不知為何來到了靠近二房的花園。

正值春末,繁花滿地殘敗,一如她本人。

“陳茵茵,你莫要欺人太甚!”

二房院裏傳來二弟氣急敗壞地怒吼,一語將她驚醒。

陳……茵茵?

對了,那個剛娶回來的弟妹名中,便有“茵茵”。

她心髒砰砰狂跳,被腦中瘋狂的念頭撕扯得痛苦不堪。

不、不會的。這種喪心病狂之事,李宗耀怎麼會做?!

“誰欺人太甚?李敬文你給我說清楚,是誰欺人太甚?!”

尖利刻薄的女聲,完全想象不到會從那張嬌小紅潤的雙唇間發出。

弟妹不是官家出身的大家閨秀麼?怎麼會?

她偷偷湊近拱門,好奇地往裏看。

那日麵對她負氣而走的小丫鬟,已經變得亭亭玉立。陽光之下,她的側臉仿佛一塊凝固的玉脂,透白,又泛著冰冷極致的光澤,一雙琉璃似的眼眸淡漠疏離地望著爭吵不休的夫婦,啟唇道:“二位不必如此,羅瑛自行離去便是。”

二弟瞬間就收斂住怒氣,賠笑著對她道:“你女子家,一人在外多有不便。不若就在此,過兩年我定然……”

“你定然什麼?過兩年你就要納她為妾?!”弟妹嬌美的麵龐完全扭曲了,惡鬼般地瞪著他吼叫。

二弟表情僵硬住,訕笑地繼續道:“不,瑛兒,我的意思是……過、過兩年就讓大哥給你找個好人家,也算不辜負祖母的一番心願。”

小丫鬟麵容平靜道:“不勞二少爺操心了。”

“這樣吧,我家在村裏原有座老宅,空了許多年,若是不嫌棄,我叫人去收拾收拾,你先住到那裏?”二弟語氣帶著懇求,依舊不肯放棄。

弟妹在一旁冷笑道:“好好的宅子就這麼白白送人,你倒是大手筆。”

小丫鬟的嘴角似乎微微勾了勾,接著,捎帶嘲弄的冰冷聲線凝固了在場每個人的心:“既是如此,二夫人開個價吧。那宅子,我出錢買了。”

“口氣不小麼,看來這幾年在李家撈的油水夠多的。”弟妹無不諷刺道:“那就十兩吧。”

二弟又斥:“莫要胡說,就那種破宅子如何值十兩!”

她這廂也聽得哭笑不得,嫁來前那院子便住不得人了,又偏成那樣,白給也不見得有人要啊。

弟妹扯著喉嚨尖叫:“反正是用你們李家的錢!她自己都願意,你管什麼管!”

夫妻倆又你一言我一語打起了嘴仗。直到那小丫鬟清朗的聲音響起:

“十兩便十兩。銀子在這兒,我即刻便走,不勞二少爺遣人。”

說完竟是拿起手邊的行禮,徑自轉身朝這裏走來。

她一驚之下差點露餡兒,忙閃身躲進了廊柱後。

小丫鬟腳步輕盈地離去了,隔得很遠都能感受到她發自內心的喜悅。

有這麼開心麼?

她從廊柱後走出來,呆呆地凝望小丫鬟如鳥兒般自由的背影,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絲豔羨。

“喲,這不是大嫂麼?怎麼有功夫到二房這兒來?”

尖利的嗓音突然在耳畔響起,她不禁失神地轉頭望去。

弟妹那嬌美絕倫的麵容裝點得十分精致,扭動的腰胯不盈一握,如同出水的毒蛇。

她瞳孔微震,感到有什麼正在失去控製地往她最不想觸及的領域狂奔,極度的恐懼讓她一時說不出任何話。

“莫不是,自家夫君不在屋裏,特地跑出來尋的?”這條毒蛇雙眸直豎,嘴角大大地咧開,一邊發出嘶嘶響聲,一邊吐出了細長的芯\\\/子。

“別忙活了,”它冰冷地纏上她的脖頸,趴在她的耳際輕輕笑道:“不論你怎麼找,終究是找不到的——”

“他已經屬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