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與小安莊隻隔著一條河。經過一座不寬的橋,再穿過種滿了稻田的灘地,便是小安莊村民的居住群了。
兩個村子距離近,風土麵貌大同小異,村舍式樣也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李家村是建在和緩的山坡上,隨地勢一路往上,到羅瑛的房子那裏最高,鄰居彼此間隔著一定的距離,還有些房屋與房屋之間的空地幹脆墾成了稻田。而小安村則是建在一片平坦的盆地裏,大家聚眾而居,鄰裏往來頻繁,磨合得更加親密些。
在此基礎上,劉柱的房子可謂獨樹一幟了。
兩人過了橋,筆直地從密集的村舍旁邊穿過,連個村民的麵都不曾照見。隻遠遠望見一棵奇粗壯的樟樹,枝繁葉茂,巨大的樹冠一半籠罩在小院上空,一半遮蔽在無人經過的山野小徑上,硬生生阻隔在一所小院與村落群之間。真是將不挨家不挨戶做到了極點。
羅瑛嘴角抽搐——雖然這位看上去就一副社交恐懼的模樣,可如此也太嚴重了點吧!
“……你這麼怕跟人說話啊?”
劉柱揪揪袖口,目光遊離了片刻,小聲道:“村裏人都、都嫌棄我身上這味兒……”
他今日特意依羅瑛所言,好生洗澡,換了身新衣裳,還是抵擋不住身上隱隱發散的羊膻味。跟動物混得久了,總會染上這種刺鼻的味道。這是經年累月積攢起來的,滲入皮膚,一次兩次根本洗不幹淨。
況且,就算洗幹淨了,他還得繼續染上不是?
羅瑛心裏歎氣,也許就是旁人的嫌惡抵觸,才讓他骨子裏都透著自卑。不善言辭也好,性格木訥也好,既是這股自卑帶來的惡果,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他用作自保的軀殼。
“女人家一見我就繞道,連我媳婦都……”劉柱頓了頓,對羅瑛赧然道:“所以我挺感激大夫的。”
羅瑛鼻尖泛酸,卻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而劉柱隻是笑笑,沒有期待她能接話。
兩人就這麼沉默地踏進了小院。
劉柱家房子建得很不錯,實實在在的磚房,整齊的青瓦上苔蘚很薄,一看就知剛蓋沒多久。
羅瑛想起村長的話,暗道恐怕是娶親前新修繕的屋子吧。
與她的大大方方相比,劉柱在自己家裏倒像個認生的外來客,站在緊閉的主屋門前緊張地不敢抬腳。
不在家?羅瑛思怵著:方才進院子那麼大動靜,要有人早就露麵了。
可看屋門,又未掛鎖。
劉柱攥緊手指,上前輕輕推開房門。
清晨的陽光照進昏暗的主屋,迎麵的四方木桌上還擺著昨夜未曾收拾的碗碟,杯盤狼藉,油花和酒水灑了一地。
羅瑛皺皺眉,心道這也太不講究了些。
劉柱卻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躡手躡腳地朝裏間的床鋪走去。四腳方床上圍簾未掀,將裏麵的人罩得嚴嚴實實,隻能聽見時隱時現的鼾聲。
劉柱提心吊膽,俯下\\\/身輕喊:“娟子?娟子?”
一陣輕微的嘟囔聲傳出。
他頓了頓,又叫:“娟……”
“叫叫叫叫你娘的屁叫!!!”
床幔驟然拉開,坐起個鬢發散亂,滿臉怒容的年輕婦人,扯過手邊的方枕就朝劉柱的麵龐上砸去。
“不好好放你的羊,一大早回來做什麼!?好死不死吵老娘的清夢,你是吃了什麼羊心豬膽?!”
她邊打邊罵,語氣之凶,嗓門之大,連站在門外的羅瑛都唬了一驚。
劉柱被砸得頭暈眼花,隻能不住求饒著往後退,又被趿了鞋的婦人追著捶打一番,徹底攆到了門外。
“臭氣熏天,髒了我的屋!給老娘滾回山上放——你又是什麼人?!”
羅瑛正驚歎,剛好與要摔門的婦人對視個正著。
“我是隔壁村的大夫,來給嫂子看病的。”她微笑著,不緊不慢地解釋。
“大夫?”婦人眼中迅速閃過一絲慌亂,還不待深究,又被濃濃的不屑和嘲弄占據。
“哎喲,你就是那個闖了李家村族會,硬生生拆散人家夫妻姻緣的女煞星?”婦人一邊冷笑一邊撫著淩亂的鬢角走出來。她方起床,不及修整,衣裳的領口大敞著,露出一片透著光的白膩皮膚,與脖頸和麵龐一個顏色。五官沒有十分驚豔,卻實實在在的底子好,連帶的那雙細長上翹的眸子都流露出惹人心癢的風韻來。
“傳得有鼻子有眼,我還當什麼妖精鬼魅呢。嗬,還不是俗人一個。”她依著門框,目光陰毒地從驚惶的丈夫和黑了臉的女大夫身上掃過,“禍害李家村還不夠,又想給別莊上的男人吹邪風?作妖作的,也不怕老天哪日一個驚雷給你劈死嘍!”
這聲夾槍帶棍的嘲諷將羅瑛此前的種種猜測都徹底碾碎個幹淨。
口是心非的深閨怨婦?
獨守空房的可憐新娘?
羅瑛僵直地站在院中,眼中的溫度一刻一刻地降了下來。
不,她隻是單純的惡毒無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