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拍兩散

李憨石愣了很久。

直到羅瑛出完惡氣,帶著秦佚出了正廳,才恍惚回神。

趙麗春感激又無奈地看著不遠處兀自為她鳴不平的羅瑛,心裏鬆了口氣。

方才那番話,真的戳到她心窩子裏。隻是她說不出來,也無法再對傷自己至深的男人說這些似有悔意的話。

她必須立場堅定地對所有人表明,她不會再動搖。

李憨石看著自己妻子嘴角的笑意,突然想起最初娶她的那些天,這個嬌美柔弱的小女人也對他綻放過這樣信任又依賴笑容。那時候他下了決心要好好對她,給她最幸福的生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愛意就變了味呢?

“麗春,你真的下定決心,不再跟我回去了麼?”屠夫輕聲問道。

趙麗春轉身看向他,這個一直戰戰兢兢,柔順又淒惶的女子,不知從何時起已經變得分外堅強。那雙黑亮溫柔的大眼睛更不知在何時變得如此決絕而飽含勇氣。

“即使今日所有人都逼我跟你回去,我也不會再安安分分地跟你過日子。逃一次不行就兩次,百次千次萬次。除非被你打死,否則我想盡一切辦法也要逃出去。”

“……”李憨石深深低下了頭。

這種日子,對他來說還有什麼意義。

“我放你走。”

他嘶啞地開口,眼淚終於如連雨般,從黝黑的臉上絕望地劃過。

“放妻書”是在村長的見證中寫下的,寫完即時生效,李憨石與趙麗春解除了夫妻關係。

小小的紙片上沾滿了屠夫的眼淚,他將之小心地遞給曾經的妻子,低聲道:“那十兩我也不要了,你走吧。”

趙麗春淡淡地接過,沒表現出絲毫謝意,隻是道:“銀子我會賺錢還你。”

屠夫抿了抿嘴,沒有做聲。

以後若還能有交集,他當然求之不得。至少,能讓他有再次的機會……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羅瑛遠遠看著,口氣冰冷道:“要改變哪有那麼容易。”

秦佚也讚同地點點頭。

與其等著一個壞人痛改前非,還不如找一個好人重新開始。

畢竟真正受過傷痛,才會知道平和的日子有多值得珍惜。

在場的諸耆老們,都沒有料到會以這種結局收場。

荒唐至極,荒唐至極!那他們辛辛苦苦跑來,隻是充個排場麼?!會上說的那番話,也根本沒起到任何作用,完全被這些個小輩忽視了!

自覺受到輕待的老人們都恨恨地盯著不請自來的瘋女人,滿腔怒氣都要在她身上找到發泄口。

“這就是那個外來的女醫生?”李方成瞪起混濁的眼珠,撇著胡須,冷聲道:“聽說一入村就毒害了李癩子,後來還在集上被人認成妖精,流傳些不三不四的傳聞。現如今又來闖祠堂,挑撥得人家夫妻離異,真是不詳之人!”

“說是李漢山的遠親。”七叔也質疑道:“可李漢山家世世代代都是這裏出身,哪裏來的姓羅的遠親?”

一石激起千層浪,各種拐外抹角的謾罵和惡意揣測紛紛甚囂塵上。

“哼,長得那副妖孽的模樣,不定是哪裏出身,跑到這種偏僻鄉裏充作良人!”

“趕明兒要去趟城,向李漢山家核實清楚了才行。”

“對,似這種不清不白的女子……”

秦佚聽他們越說越過分,咬緊牙關就要上前教訓人。

“等等,”羅瑛攔住他,深吸口氣,大聲道:“你跟這些快入土的老家夥叫什麼勁呢?脆胳膊脆腿的,一不小心摔到哪裏,還要訛著我們拿錢治病呢!”

“你這潑婦好不知禮數!”七叔一拐杖敲在地上,皺紋橫生的老臉上盛滿怒氣。

羅瑛諷刺道:“你們一口一個妖孽,潑婦,倒要說我不知禮數?”

“你、你不敬尊長!身為女子,不知恥,不怕羞,有辱婦德!”

“喲,方才懷疑我不是你李家遠親,現在舔著臉自稱是我尊長?”羅瑛噗嗤笑出聲:“再說了,我哪裏不知恥不知羞?有沒有婦德我的夫君還沒吭聲,你們瞎埋怨什麼?”

她笑嘻嘻地挽住秦佚的胳膊,表情十分欠揍。

秦佚卻喜歡的不行。

自家丫頭就是得牙尖齒利,誰也不能折辱半分!

“行了,你們十個也說不過她一個。”

人群中突然傳出個熟悉的聲音,羅瑛好奇地看過去,正是那日醫治咳嗽的李善才之父——李老頭。

李老頭還是那副黑瘦的樣子,說起話來卻聲如洪鍾。他沒好氣地瞥了一眼羅瑛,轉頭對趙麗春道:“女娃,跟男人離了,以後打算如何?”

趙麗春想了想道:“回趟家,具說此事後,到城上賃個房子,做個坊間織娘,還李憨石的欠銀。”

李老頭道:“一個女子出門在外,遇事諸多難處,你可想好了?”

趙麗春定定地點頭道:“想好了。”

“如此,這事便了了。”李老頭站起來道:“沒別的事,老頭子就走了。一群人呼呼啦啦圍在這裏打嘴仗,有個什麼意思。”

他說完便背過手,搖搖晃晃地從祠堂中走了出去。

有個領頭的,後麵就從善如流了。

縱使再胸悶氣短,老一輩的也都三三兩兩散去,屠夫也依依不舍地離開。

羅瑛一行對村長行禮,表示由衷感謝。

王昌欣笑得很和善:“羅大夫無需如此,以後有個頭疼腦熱的,少不得還要麻煩你。”

話音剛落,一道人影心急火燎地跑進門,一見王昌欣便大叫:“村、村長!你家媳婦要生了!!”

來的正是王昌欣鄰居家的小兒順溜。

村長一瞬間色變,不等告辭就跟著小孩兒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不會出什麼事吧?”羅瑛有些擔心,這個時代的出生率很低,許多產婦都熬不過生子這一關。

“聽說村長早早定了產婆,隻等著產期到了,給豔秋嫂子接生。”趙麗春安慰道:“興是頭遭遇事,惶急了些。”

“希望吧……”

三人徐徐走出祠堂,天光大亮,四野的油菜已經結籽,被綁成一捆一捆地紮在田裏。

趙麗春忽然扭頭,表情認真道:“大夫,我想明日便離開這裏。”

羅瑛很意外,“這麼急?你的傷還沒有完全好,身子也要再調養……”

趙麗春搖搖頭,“已經大致無礙了。我回到家中,娘也會幫著料理些日子的。”她抬頭看著天上遊離的雲絮,眼眶不自覺發熱:“五年沒回去,我想家了。”

羅瑛心有觸動,鼻子發酸地點點頭,“我知道了,明日我同秦佚一起送你出門。”

有道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緣分到頭終有盡時,她能重新踏上屬於自己的人生,該高興才是。

王昌欣慌慌張張地跑回去,剛進家門就聽見自家媳婦扯破嗓子的叫罵:“死人你去哪兒了!你兒子,要折磨死老娘了!死人你快來!”

產婆在邊上急得像熱鍋螞蟻,一個勁兒大喊:“再加把勁兒,再加把勁兒啊!”

王昌欣大聲道:“媳婦兒我回來了!我這就進去陪你!”

鄰居嫂子趕忙攔住他,急道:“哎呀,產房汙穢,男人進去做什麼?!生孩子如同過鬼門,哪裏有不痛的道理?你就在此安心等著吧!”

她是順溜的娘,生過一胎,有這方麵的經驗,王昌欣焦急地直打轉,不敢再硬闖。

這一等就等到了快入夜。

房裏的痛呼漸漸變小,顯得格外軟弱無力。產婆滿頭大汗地走出來,對王昌欣道:“不行啊,生不出來,再這麼下去,孩子怕要憋死啊!”

“我媳婦呢?!”村長紅著眼睛,精神極度緊張:“我媳婦會不會有事?”

產婆一臉為難:“孩子卡在那裏,婦人恐怕也會……”

“救我媳婦!孩子如何我不管,你去救她!”王昌欣使勁推著產婆往屋裏去,沒發現自己的兩條腿都在發軟。

產婆掙動不得,急得大喊:“這種隻能硬生,讓孩子先出來,產婦勢必大出血……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命啊!”

要是運氣不好,一屍兩命也不是沒可能,她怎麼敢隨隨便便作擔保!

“媳婦兒,媳婦兒啊!”村長坐在地上大哭起來,秀氣的臉上滿是悔恨的淚水,早知如此,做什麼要這個孩子!

明明知道她年紀大些,可能會受不住……

產婆無可奈何地歎氣:“能用得上的法子,老身都已經用了,真是束手無策。要不,就請個大夫過來,稍微有個好歹,也能多少吊口氣……”

“大夫……”王昌欣猛地抬頭,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軲轆一下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往外跑一邊叫:“你照看著豔秋,我去找羅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