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瑛發現,自己這個雇主最近越來越沒有尊嚴了。
她搬著鋪滿白色藥片的籮筐,吃力地放到正對太陽的木架上,熱得大汗淋漓。
院子裏一身黑衣的高瘦男人正冷著臉喂雞,圓潤的黃色毛球好像分外親近他,張著小嘴,呼呼啦啦地追著男人的腳跟跑。
場麵一度十分可喜。
羅瑛忍不住笑出聲。
男人看了她一眼,拿了條毛巾,徑直走過來,替她擦了把額頭的汗,又回去繼續灑米。
羅瑛:“……”
就是這樣!
就是這種自然而然沒大沒小的態度!
“這家夥——”羅瑛使勁搓了搓發燙的臉,心裏把秦佚鞭打了無數遍。
“羅大夫……”這時,院子外突然傳來敲門聲,一個年輕的婦人站在路邊,遲疑地對羅應道:“你能來一下麼?”
那是曾經賣給羅瑛布料的張嫂,羅瑛還在她那裏訂購了蠶絲線。
“嫂子什麼事?”羅瑛熱情地迎上去,問:“家裏有人不舒服?”
“嗯……對……”張嫂臉色有些為難,吞吞吐吐道:“是我公公他,咳嗽的厲害……”
“是麼,”羅瑛神情嚴峻起來,“我這就收拾東西過去。”
“大夫,大夫,”張嫂忙攔住她,低下頭歉聲道:“是這樣,我公公這個人,脾氣壞又認死理。一會兒大夫上我家去,免不了要挨他的臉色……”
“哦。”羅瑛愣了愣,很平靜道:“我已經習慣了,這沒什麼。”
作為女大夫,在這個時代被人輕視,實數平常。
秦佚在一旁聽得皺眉,待羅瑛取了藥箱過來,也跟了上去。
“你去做什麼?”羅瑛推他回去,笑道,“我給人瞧病,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別跟著了。”
秦佚搖搖頭,攥住她的手腕,態度很堅決。
“沒、沒事,”張婦忙道:“小哥一起去吧,不妨事。”
於是三人結伴,穿了大半個村子,來到了張婦的家。
剛進門,就聽見屋裏傳來一陣叮鈴咣當的聲響,接著一個嘶啞蒼老的聲音咆哮著大罵:“你這個不孝子!老子把你養大,給你了娶媳婦,你就是這麼報答老子的?!看老子不打死——咳咳咳!!!”
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過後,屋裏終於安靜了片刻。
一個年輕男人灰頭土臉地走出來,手裏端著破碎的杯子和碗碟。正是張婦的夫君李善才。
“又鬧呢?”張婦壓著嗓子叫他。
李善才一見羅瑛,忙不迭地跑過來,皺巴巴的臉上一副快哭的神情:“大夫你快給我爹看看吧,這兩天越咳越厲害了!”
羅瑛聽聲音就知道病情很嚴重了,皺眉問道:“怎麼不早點來找我?”
“這……”李善才支吾半天,才無奈道:“我爹是個認死理的人,怎麼勸都不肯讓您瞧病,非得請城裏的男大夫來才行……”
去城裏請大夫,花費可不是小數,他們貧苦之家,哪裏負擔的起哦!
“……”羅瑛無比崩潰,簡直不知該說什麼,“總之,先讓我看看吧。”
“大夫請,大夫請。”夫妻倆殷勤地將羅瑛引進去,秦佚黑著一張臉,大手在兩側緊緊攥住。
屋裏采光不好,大白天也十分陰暗。一個瘦弱佝僂的身軀躺在床上,張著嘴呼哧呼哧喘氣。
“爹,大夫來給您瞧病,”李善才小心翼翼地湊上去,討好道:“您就……配合一下……”
老人皮膚黝黑,瞪著一雙混濁的眼珠,斜斜地覷了羅瑛一眼,幹皺的臉上怒意橫生。
“逆子!!!”他抄起手邊的木枕向李善才砸去,胸腔像風箱般撕拉作響,大罵:“找這麼個娘們大夫,是存心想把老子治死麼?!”
木質的枕頭重量不輕,被李善才媽呀一聲抱頭躲過,直直朝羅瑛砸去。
秦佚影子般急竄而出,一把將人拉進懷裏,劈手斬碎了木枕。在木頭劈裏嘩啦的炸響中,削俊的臉黑到了極點。
屋裏的人都被他滿身的煞氣嚇懵,竟一時呆在了原地。
秦佚二話不說,拉著人轉身就走。
“秦佚,你幹嘛?”羅瑛被攥著手腕,跌跌撞撞地跟在男人身後,臉上盡是詫異。
秦佚氣呼呼地停下,對她蠻橫地比劃:回家,不治了。
“不行。”羅瑛費了好大勁才把手從他掌中奪回,搓著發疼的腕子埋怨道:“哪裏有醫生不管病患的道理,我不回去。”
你沒看他那個態度麼?!秦佚惡狠狠地指指黑洞洞的屋子:他自己不願意,管他作甚?!
“他願不願意跟我有什麼關係?”羅瑛理所當然道:“我的職責隻是治病救人而已。你當初那個要死不活的樣子,不也是我救過來的麼?”
你……!秦佚咬牙瞪著她,手指僵在半空中。
“好了好了。”羅瑛哄小孩似的拍他兩下,重新向屋子走去。
李善才家裏已經鬧翻了天。幹瘦的老頭子將凡是能碰著的東西都摔下了地,自個兒在床上撒潑打滾,幹嚎著嗓子邊哭邊咒罵:“你就是想我早死啊!還帶了那麼個煞神來克我!老子今天就碰死在這,讓人家都看看你這個沒良心的逆子是怎麼坑害自己老子的!”
李善才和張婦苦勸不住,都垂頭耷腦地跪在床邊啜泣。
羅瑛一踏進門,看見滿地的狼藉,挑了挑眉:“喲,還挺能鬧騰的麼。說明精神還不錯。”
“你……”老頭跳起來,一口氣憋在嗓子裏,咳了半天才道:“你、你又來做什麼?!”
“給你治病。”羅瑛看也不看他,從藥箱裏取出一塊毛巾,將藥包中的細碎粉末灑了上去,對床邊跪著的夫婦道:“勞駕二位,去床上將老頭子的手腳製住。”
李善才看看羅瑛,又看看自個兒親爹,戰戰兢兢地起身踩在了床上。
“逆子,你聽外人的話?敢再走一步試試?!”老頭瞪著眼,警惕地後退,瘦骨嶙峋的後背撞上了牆。
李善才有些膽怯,猶豫著不敢伸手。
羅瑛肅著臉提醒道:“讓你爹活下去才是最大的孝!快點按住他!”
李善才咬咬牙,縱身一撲將老頭拽倒在床,用全身死命地將壓住他胡亂撲騰的腿腳。張婦見了,也狠狠心,上去按住了公公的胳膊。
“很好。”羅瑛笑笑,上前用毛巾將老頭的口鼻掩住,一會兒工夫,他就感到全身麻痹,手腳再也使不上力。
“你自己不配合,這可怨不得我。”小村姑呲著呀,露出了狡猾的本性。
秦佚渾身筋肉緊繃,緊張地看著一切,直到這時才鬆了口氣。
“放心,隻有一炷香的效用。”羅瑛將毛巾收回箱子,又拿出一塊消毒過的竹片,示意兩人將老頭搬到院子裏去。
屋裏的光線太暗,什麼都看不真切。羅瑛對著陽光,用手將老人的嘴巴掰開,將竹片探進去壓住他的舌頭,仔細查看喉嚨的狀況。
“有些發炎,所幸沒有很嚴重。”她收回手,凝神把了把脈,“痰熱蘊肺,氣道瘀阻,宣降失司。”
“前幾日采了些貝母,剛好用的上。”羅瑛笑著說,讓夫婦倆將老頭抬了回去,自己打開箱子,抓了三服藥。
“先吃一天,看看情況,”她將藥包遞給張婦,交代道:“熬煮的時間要把握好,明日咳嗽輕了就立刻來找我,換個溫和的方子,再吃兩天。”
張婦感激地點頭道:“知道了,謝謝大夫。”
“醫者本分。”羅瑛笑笑,將藥箱背在身上,招呼秦佚回家。
“大夫,”張婦叫著,從屋裏取出來一捆潔白的蠶絲線,“這是大夫早先訂下的,耽擱了這麼些時日,終於是弄好了。”
“謝謝嫂子!”羅瑛驚喜地接過,寶貝般的撫摸上去,手感順滑綿軟,質量十分上乘。
“大夫何須言謝呢,”張婦愧疚地歎息,“被公公那般苛待,還能出手醫治,大夫真是良善之人。”她說著,從懷中取了幾錢碎銀,按在羅瑛手中,“這是大夫先前付的定錢,我分文未動,如數交還與你。”
“這怎麼行,”羅瑛忙推辭,“蠶絲不比其他,金貴得很,這錢我不能收。”
張婦態度卻堅決,“我家貧,不能償付診金,隻能用蠶絲聊表心意,請大夫不要嫌棄。”
羅瑛聞此,隻得無奈地將銀子收下,再三向婦人道謝後,才與秦佚一道離開。
一路上,兩人都沒怎麼說話。直到快進家門,秦佚才扯住她的手,黑眸定定地凝視,臉上略帶歉意。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羅瑛安慰地笑笑,拉住他的手輕握,“何況你也保護了我呀!我也要謝謝你才行。”
秦佚眸中湧上笑意。
“做酸菜魚給你吃好不好?昨天的魚還剩幾條。”
兩人自然地攜著手,一甩一甩的進了門,像一對平凡的夫妻,字裏行間都透出家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