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5章 姑射

搖光星君臉上蓄著玩味的笑,他抬頭望天,歎道:“此為三十三天,此天之上,是邪魔聚集處。九重天的仙道一向以斬妖除魔為己任。孰知,九重天出來的仙,是不是魔呢?”

他從袖中取出鎖靈袋,輕聲道:“對不起了。”

隨即,他將那鎖靈袋珍而重之交到我的手中,“阿芒,幫我找她回來。”

我心神微蕩,“你要做什麼?”

搖光星君笑道:“別的不說,月娥還等著我哥回去。”

一道清涼劍鋒從他袖中劃出,被他單手緊緊握住,直指南華殿下。

“我搖光星君,從來離經叛道,不服管教。對以前的帝君如此,對你,更加如此。”

南華殿下有些失落,他緩緩閉上了眼睛,“蚍蜉撼大樹,唯死而已。”

搖光星君笑道:“死得其所,又有何憾?”

我攔在兩人之間,“慢著!”

南華殿下道:“他求死,是在為你爭取時間,你不該阻攔。再過三刻鍾,宗荀便會失去神誌,徹底為我所控製。”

搖光星君輕聲歎道:“阿春,你說宗荀始終將你當做她的替代,其實你錯了,自始自終,隻有我,始終將你當做是她。”

一道寒冰之氣將我往後推了幾步,冰牆緩緩升起,將南華殿下和搖光星君圈在其中。我焦急上前狠拍了兩下,那冰牆紋絲不動,連裂紋都無。

我愣了一下,這是搖光星君以他的仙元為祭而築起的冰牆,我若強行摧毀,那就是等同於毀了他的元神。

可我若不管,任由他與南華殿下在其中對峙,隻怕搖光星君也是九死一生。

一柄玉簫從我袖中滑落,慕湖從簫中幻化而出,對我道:“快去大雪坪鬆柏林,宗荀在那裏。”

我皺眉道:“慕湖……”

“什麼都不必說,若是搖光星君身死,我便自毀元神,不複存在。”

冰牆內傳來南華殿下一聲怒喝,“慕湖!你找死!”

“是的,”慕湖在冰牆外冷冷看著南華殿下,“我是找死,不信你可以試試。”

我來不及多想,隻對慕湖道:“給我一刻鍾時間!”

說完立即閃身朝大雪坪而去,我救不了搖光星君,隻有先去找宗荀。

大雪坪鬆柏林,是小蜜糖和涓離棲身之處,若是被南華殿下控製,後果不堪設想。

我落在林外,卻見宋臣身背古劍,站在那裏似乎等我良久。

“你來了。”見到我,宋臣上前幾步,並不廢話,隻道:“宗荀在林內,他神魂被縛,隻有殺了牽魂之人,才有可能使他恢複神誌。”

“知未果然被南華殿下吞噬了嗎?”我急問。

“是,所以要殺知未,需殺南華。現在是南華殿下要控製宗荀。”

宋臣抽出後背長劍,並不多言,隻留下一句:“幫我對她說,對不起。”

言罷,身影倏忽不見,消失在天地間。

我知道他殺不了南華殿下,但他要去送死,我攔不了他。

我飛入林間,飛到那一處像極了我人間宮觀的茅廬。涓離焦急地站在院中,看見我來,一把上前抓住我的肩膀,“祖宗,你可算是來了!”

我問:“小蜜糖呢?”

“你放心,我將她變成一個小泥人,收入我丹元內,這種腥風血雨的場景,還是別讓她瞧見的好!”

我點了點頭,心下稍安。望向黑漆漆的屋內,道:“宗荀在裏麵。”

“是,感覺他要撐不住了。”

我對涓離道:“答應我,好好地待在這裏,不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離開!”

涓離遲疑,我厲聲道:“涓離!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涓離歎道:“你去吧,為了蜜糖,我哪都不去,希望你們都活著回來。”

我頭也不回,進入房間。

房間內,並沒有宗荀,可我能夠感受到他的氣息。

我走向裏間,那是宗荀棲過的床榻,此時卻是一潭不可見底的深淵。

我知道,這是宗荀的心魔。

來不及多想,我跳入這深淵,水很深,很黑,我一直向下不知墜了多久,聞到一股桃花的香。

睜開眼,我看到自己出現在一個仙島,不是桃花塢,是姑射洲。

在姑射洲的時候,我隻是道旁橫斜的一截桃花枝。

我來不及細想,為何宗荀的心魔不在蘼蕪花海,不在桃花塢仙島,卻在木神隕落了之後的姑射洲。

我大叫宗荀的名字,叫了好久,卻沒有任何的回應。

仿佛整個姑射洲,就隻有我一個人,在一片灼灼桃花海中漫無目的地奔跑。

不知走了多久,一座樸素的木屋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拂去遮眼的桃花,走向那木屋,有琴聲空靈,從屋內緩緩流淌而出。

我站在原地,想起當年我還是桃枝的時候,李泓蕭化身的道士,為我灌溉仙露,撫琴靜心。

這琴聲,與當年時常縈繞在我耳邊的,並無二致。

我站了一會,等那琴聲戛然而止,撫平顫音,一個青衫道袍的男子從屋內走出。

他臉上掛著溫和的笑,不似宗荀那樣肆無忌憚,也不似泓蕭將軍那樣冷漠疏離。

此時他的笑,叫人感覺溫和,寧靜。

“你是何人,為何來此?”他似乎不認識我,微笑問我的名字。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有著一張和木神句芒一模一樣的臉。如果他認不出我,又為何執念在此種桃花?

我道:“我……叫阿春。”

他點點頭,“我喜歡春天,萬物付出,充滿生機。”

我問:“道長為何會在這偏僻的姑射洲?”

他笑了一下,道:“我在種桃花。”

“為何,為何要種桃花?”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問他這麼蠢的問題,但我就是想知道此時此刻,他的心境是什麼。

他笑了一下,“為何要種桃花?姑娘難道不覺得,種桃花是這個世上最讓人開心的一件事嗎?”

我望著眼前的人,我知道,他可能沒有完整的神魄,他隻是失去了雎芒的宗荀,化出的一縷執念。

他存在於此,就是要為木神句芒挑選一個替身。

我有些沮喪,一直以來,我心中感念的那位姑射洲白衣仙人,隻是執念,隻是宗荀的一個神魄不全的化身。

我喃喃道:“所以,我不能恨你,也……也不能再感激你了。”

我問他:“你認識宗荀嗎?”

“宗荀?你找他做甚?你又是他何人?”

“我是他的朋友,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情,你若是知道他在哪,煩請告知。”

他有些無奈,“我不知道他在哪,但他想要殺我。大概,沒有殺死我,他是不會離開此境的。”

我愣了一下,“宗荀,他要殺你?”

“是啊,前些天來了一個三十三天的魔君,自稱宗荀,想要殺我。”他頗為無奈,歎道:“連我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在此修道。死或不死,對我來說有什麼不一樣?所以我站著不動,讓他來殺。但是……”

他頓了一下,神色十分奇怪。

我忙問:“怎麼?”

“他卻殺不死我,你說奇不奇怪?”

我皺眉沉思,忽然就明白了這一切是為什麼。這裏是宗荀的心魔,並不是真正的姑射洲。

宗荀想要殺死此處的李泓蕭,他是在後悔,後悔製造出我。

可在此種桃花的李泓蕭隻是宗荀的執念,執念不滅,他如何能真的殺死李泓蕭呢?

他後悔將我製造出來去做木神句芒的替代,卻又痛苦掙紮,若後悔當初之決定,世上便沒有我了。

他卻不能沒有我。

“姑娘?”

我神思搖曳,被眼前的李泓蕭叫回,“姑娘,你為何哭了?”

我伸手抹去眼淚,笑道:“隻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李泓蕭搖了搖頭,顯然他並不明白。他拎起一盞琉璃玉露,不再管我,自顧自向桃林中去了。

當年,我始終記不起容貌的白衣仙道,原來也沒有那般遙不可及。

我空站了一會,對虛空道:“宗荀,原來你也有後悔的時候。”

“阿春,你在說我什麼壞話?”

一個笑盈盈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立即轉身,看見宗荀神態閑散,朝我緩緩走來。

我立即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宗荀!快跟我出去!”

“阿春,這裏是姑射神州,你要讓我去哪?”

我道:“這裏不是姑射神洲,這裏是你的心魔!”

宗荀搖了搖頭,笑道:“若是心魔,便在此間沉迷又有何妨?”

我急道:“再不出去,你就要被南華殿下所控製了。”

宗荀歎道:“他控製不了我的,你何須著急,且等我去殺了李泓蕭再說。”

我攔在他身前,“為何要殺李泓蕭!他就是你,你要殺了你自己嗎?”

宗荀皺眉,“你說什麼?”

我冷冷道:“你想讓我存在就存在,如今你後悔了,又想殺李泓蕭,你以為你殺了他,一切就改寫了嗎?你殺了他,桃枝不會化靈,那我呢?我是不是也不必活著了?”

宗荀摟住我的肩,溫言道:“你不能死。”

“那你就別陷在此處,別再想著殺李泓蕭!”

宗荀忽然閉目,狀極痛苦,他伸手揉捏太陽穴,“阿春,我的頭……好疼……”

我繼續道:“你要是後悔我的存在,不妨殺了我,反正我的命是你給的,如今你要收回去,我也無話可說。但是你躲在這裏殺李泓蕭,是什麼意思?”

宗荀連忙搖頭:“不不不……不!我不能殺你,我怎麼能殺你!”

他猛然睜開眼睛,“我不能殺你!你是我的,是我這幾萬年唯一的執念……”

我被他緊緊摟住,幾乎喘不過氣,當今之際,也不敢太過刺激他,隻能伸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安撫道:“你沒有殺我,我也沒死,我好好地活著。隻是……你要死再不回去,你的女兒,你的三十三天魔殿,可就有危險了。”

“我的女兒?”宗荀茫然。

我溫聲道:“還記得,我和你做過的交易嗎?”

“交易?”

“是的,你說會幫我找回玉衡仙子的魂魄,我便告知你小蜜糖的來處。小蜜糖,你不是見過那個女孩嗎?你不記得了?”

宗荀眼眸中的赤紅漸漸轉淡,片刻之後,他點頭道:“是,小蜜糖是我的女兒。”

我溫言道:“她也是我的女兒,是我,為你生下的孩子。”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道:“當年在大雪坪青雀台,我真正地成為你的妻子,你為了讓我由仙轉魔,為了我們能永遠在一起,讓我懷了你的孩子。後來,天界發生了一些事情,天界的帝君想要覆滅三界,我隻能離開,繼承淮亡的意誌守在忘川。我為你生下女兒,卻也讓你吃下忘情的丹藥,我以為我們兩清了,再也不必相見。可是……你也看到了,現在我被你摟在懷中。宗荀,我們之前的恩怨情債,糾纏不清,是撇不幹淨的。”

宗荀喃喃道:“是我對不起你……”

“是啊,”我沒有否認,“你的確對不起我。”

默了許久,我緩緩道:“可是,我已經不怪你了。宗荀,和我回去吧,若你真對我懷愧,就聽我的話,回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

宗荀反握住我的手,緊緊握住,“謝謝你,還在我身邊。”

話音落,木屋散去,桃花散去,深潭散去。

我和宗荀重新回到鬆柏林的茅廬中,他在榻上盤膝而坐,眉心一抹紫色印記,鮮活的如同盛開的蘼蕪花。

他睜開眼睛,雙眸熠熠。

我道:“南華殿下控製你的魂魄……”

宗荀搖頭,“除了你,沒有人能控製我的魂魄。”

他的語氣中滿是睥睨一切的高傲,我心稍安。但見他伸手捂住肩下兩寸的位置,緩緩向外牽引,拉出一條血紅的鋼刺。

這是假扮了南華殿下的知未,先前暗算宗荀得逞的那柄鎖魂針。

到底是南華假扮了知未,還是知未假扮了南華?

我道:“搖光星君正在和南華殿下對峙,咱們快去。”

宗荀“嗯”了一聲,話音剛落,一陣狂風在我耳邊呼嘯,我眯眼看去,又回到剛才的地方,冰牆之內,搖光星君渾身是血,正艱難對抗南華殿下。

宋臣盤膝坐在牆內,他的身體有一道劍罡,直衝雲霄。

蓄勢待發,我知道,他是在等待一個契機,等南華殿下露出破綻的契機,一旦出現這個契機,宋臣便會化作一道劍虹,用他的性命完成最後一擊。

而這個契機的代價,是搖光星君拚盡一身仙骨。

宗荀搖頭道:“果真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