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了一手空，這一瞬間，我感到一種恐懼，比苦守在忘川百年更加猛烈而真實的恐懼。
那年，身為凡人的李泓蕭不也是這樣，從這個茅廬中消失不見，連帶著他的靈魂，永遠死去。
我緩緩站起，喃喃道：“你要折磨我幾回？”
“阿春，跟我走。”
我茫然回首，看見搖光星君重新出現在門外。
“你……為何去而複返？”
搖光星君歎了一口氣，“我就知道，宗荀不靠譜。”
我上前問他：“宗荀傷的很重，你看出來了？”
搖光星君點點頭，“他中了一種叫索魂的術數，若不及時破解，必將如牽線傀儡，被施法者控製。”
“是適才假扮南華殿下的知未，他想控製宗荀？”
搖光星君“嗯”了一聲，無奈道：“而且他其實成功了，我剛才看見宗荀時，他的三魂七魄就已經被那根釘入胸骨的鋼針束縛。宗荀表麵看起來無事，強撐而已。”
“那你知不知道，宗荀現在去哪了？”
“三十三天大雪坪是他命脈所在，他定然會回大雪坪。說不定憑借他深厚修為，可以擺脫知未對他的控製。”
我一陣眩暈，隻覺千頭萬緒，理不清思緒。
搖光星君十分堅定地道：“不要頭疼了，你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跟我去桃花塢。”
我搖頭：“你自己去找玉衡吧，我……還有很多事……”
搖光星君目光不屑：“你有什麼事？”
我頭大如鬥，“南華殿下不知所蹤，宗荀又危在旦夕，若不及時製止，那知未就是以前的邪魔天兕，必將引起三界大亂……”
搖光星君輕哼了一聲，“所以，這些與你有什麼關係？”
我握緊了拳頭，是啊，天地待我不公，南華脅迫我，宗荀欺瞞我。三界大亂，和我有什麼關係？
可我，不能不管。我不僅僅是一截命途多舛的桃枝，我還是淮亡，是鬼母的女兒，是小蜜糖的娘親。
我看著搖光星君的眼睛，輕聲道：“星君，我以前困於男女情愛。忘川百年，我不再是以前的那個阿春了。三界大亂，我亦不能獨善其身。我不想小蜜糖永遠待在冰冷的大雪坪，不想她永遠看不見人間繁華。”
搖光星君的眼眸中掩過一絲異樣，似乎無奈至極，他朝我伸手道：“你要破局，就跟我去桃花塢。”
我站在原地不動，他歎息道：“你這個誌氣的確可嘉，不過……”他指了指自己腦袋：“你還是缺點腦子，聽我的沒錯，隻有槐翁可以幫你救宗荀。”
我問：“你沒騙我？”
搖光星君扭頭便走，“不信我是吧？那你自己做無頭蒼蠅吧，看你能飛哪去。”
我連忙跟上去，抓住搖光星君的手臂，“不行，你不能就這麼走了！”
誠然，論聰明伶俐詭計多端，我還是不如搖光星君的。
搖光星君把手臂強行收回，嫌棄道：“別拉拉扯扯的，需要本君的時候就諂媚利用，不需要本君了就棄之敝履，你當我是誰！”
我諂笑道：“星君，我早知道你心懷大誌，是正道之光，絕對不會隔岸觀火的。”
搖光星君皺眉道：“那你最好保佑玉衡還活著，要是宗荀騙我……哼，我會叫他知道什麼是禮尚往來。”
我心虛：“這麼禮尚往來？”
“他要騙我，我就騙你。”
我惴惴不安，暗自回憶宗荀說起玉衡時的表情神色，並不像是在騙人。況且他也要拿玉衡來和我做交易，他說玉衡能救，那就一定能救。
這麼一想，稍微安心，我重新拉起搖光星君的袖子，笑道：“星君，沒想到你這麼在乎玉衡仙子。”
搖光星君似乎很不想承認，板著臉嘴硬，“就算是尋常仙僚，也不能輕易看她死啊。何況我和玉衡同出一宗，都是星官。”
我點頭道：“是，星君果然博愛。”
“胡說，本君隻是……隻是……”
我連忙道：“隻是心善。”
搖光星君“嗯”了一聲，警告道：“從現在開始，不要說什麼我不想聽的話，否則，後果自負！”
我抿唇不言，記得搖光星君以前沒這麼高冷，去了趟極寒之地，連性情都變了。
一路無話，我雖然會縮地之術，但沒有宗荀那麼出神入化，並不能帶著搖光星君一起瞬移到桃花塢。
倒是搖光星君的破雲之術比我好上百倍，我因在忘川百年疏於此道，拖累了他的速度，直行了半日才到達桃花塢結界上方。
我在雲上俯瞰那一片粉紅色的島嶼，不知為何，原本躁動難安的心緒漸漸歸於寧靜。
那透明如水晶大鍾一樣籠罩在島嶼上空的結界忽然蕩出一圈圈漣漪，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中傳來，“阿春，你來了。”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向前飛去，一股神秘而溫柔的力量，將我牽引向那片粉色的仙島。
穿過結界，桃花的氣息充盈著我的鼻息。我的雙腳踩在綿軟的鋪滿桃花的土壤上，在我的麵前，有一棵巨大的槐樹。
那蒼老的聲音，正是來自這棵槐樹。
槐翁的麵容在粗糲的枝幹上隱隱浮現，我上前幾步，仰麵輕聲道：“爺爺。”
槐翁笑道：“孩子，你回來了，我一直在等你。”
我問：“爺爺為何不出來與我相見？”
“傻孩子，我不是就在你的麵前嗎？我原本就是一棵樹啊，你現在看見的就是我的本元。”
我又問：“爺爺為何要以真身示我？”
槐翁嗬嗬一笑，“我老啦，遲遲不歸鴻蒙，隻因我還有些事情要與你交代。”
我想起了船伯，上一屆的忘川淮亡，他在彌留之際化身為船，飄蕩在那片沉寂的水域。
世間萬物，都有化身鴻蒙的那一天。
我喃喃道：“爺爺一直在等我，是有何事要吩咐阿春？”
“阿春，你是否一直認為，你的存在，是李泓蕭一念之差犯下的錯誤？”
我不置可否，當我第一次知道我隻是李泓蕭製造出來的替身時，我怨過，也恨過。可是現在，我再回想自己這可笑的身世時，心中隻有淡然。
我早已看開。
大如蕉葉的槐葉，溫柔地撫過我的額頭，槐翁溫言道：“孩子，我要和你說的第一件事就是，你是阿春，也是句芒。”
我看向槐翁，“可我……我隻是承襲了她的記憶。”
槐翁歎息，“當年，她散盡一身靈力，飄零於四海八荒，我與榆嫂傾盡修為，未能救她。你想想，為何李泓蕭折斷一截桃枝，就能化靈，叫你出落成她的模樣？”
我怔然，槐翁繼續說到：“因為，她想。你由枯枝化靈，是她散落在四海的殘靈在幫你。知道為什麼他幫你召回了五靈，你卻不能清晰地擁有句芒的記憶嗎？”
我問：“為什麼？”
“因為她要你替她重新活，卻不是為她重新活。所以你能自省，你知道自己是阿春，不是木神句芒。”
我如遭雷擊，原本，我以為我的存在，是出於宗荀的愧疚與懷念，是不帶有任何善念的。
可是槐翁現在告訴我，是木神句芒的殘識讓我成為阿春，她想讓我好好地活。
我未曾察覺，此時此刻，我原本如死灰的心境，重新燃起一絲光亮。
槐翁問：“阿春，你好好的為自己活了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我守在忘川，是船伯的遺願，卻又何嚐不是我自己的賭氣呢？
我自言自語道：“可我，值了。我也曾經感受到過溫情，愛戀。美好的東西，我也曾經擁有。”
我有搖光星君、南華殿下這些朋友，我有和李泓蕭在人間的七年。
有過，就無憾了。
我重新抬起頭，對槐翁道：“爺爺，多謝你告訴我，讓我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上，是帶著木神殿下的希望。這件事情對我很重要。”
槐翁歎息了一聲，“好孩子，不管你之後的路如何難行，記住，你要為自己而活！”
我點頭，“是的，我是要為自己而活。”
“我要告訴你的第二件事，是關於句芒的神力修為。你承襲了淮亡之力，卻被束縛於忘川。當你擁有了她的力量，就能真正地離開忘川。去吧，在她的那張石床上好好睡上一覺吧……”
我被碩大的枝葉托起，飄向山穀的洞穴中，落在木神殿下的臥榻上。
困倦朝我襲來，我沉沉睡去，在夢中，我見到山河大川，日月星辰，都成過眼雲煙。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巨大的枯樹之下，身上落滿枯黃的槐葉。
榆嫂盤膝坐在我的身邊，嗓音沙啞，“孩子，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她一臉慈善的笑意，卻難掩眸中的憂傷。
我問：“槐翁爺爺……”
“他走了，沒有遺憾。”榆嫂笑著，“我也快走了，和那老頭子鬥了一輩子，忽然留我一個在這，有點不適應啊。”
她揉了揉我的臉頰，溫聲道：“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從現在開始，四海八荒，無人是你的阻礙。”
說完，緩緩起身，蒼老的背影消失在濃濃霧靄之中。
我躺在地上，望著槐翁枯敗的枝幹升入雲際。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這些，我都經曆了。
搖光星君拎著一盞幽燈，從霧靄中走來，“阿春，你還要賴床到幾時？”
我道：“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中，有一種力量綿綿不絕，如大江長河。”
搖光星君“嗯”了一聲，點頭“吃的挺飽。”
我問：“我承襲了她的神力？”
搖光星君沉吟道：“倒不如說，你開悟了……你有淮亡之力，又有木神之能，上天入地，罕逢敵手。”
頓了一下，他又道：“再加上我的智謀，你想當帝君我都能給你推上去。”
我起身，看見他手中緊緊握著的那盞燈，感受到有一絲仙靈在其中遊曳，是玉衡仙子。
“你就打算把她關在這燈裏？”
搖光星君歎息了一聲，“沒辦法，她現在太弱。”
剛說完，那燈陡然亮了一下，又複幽暗。搖光星君沒好氣拍了一下琉璃燈身，“說你弱還不行了，難道本君說錯了？這個鬼樣子了還爭強好勝！”
我從袖中拿出一個鎖靈袋，“把她放在這裏吧，方便攜帶。”
搖光星君滿臉拒絕，“不行，我覺得手提一盞幽燈比較有意境……”
還沒說完，那盞幽燈從他手中脫手飛起，鑽入我手中的鎖靈袋。
我微感詫異，搖光星君則是震驚，“你的意念竟然強大到這種程度……”
我問：“這是怎麼回事？”
搖光星君小心翼翼從我手中接過鎖靈袋，收入袖中。叮囑道：“從現在開始，你一定不要想著傷害我的事情，在心中也不行！千萬千萬！”
我疑惑：“剛才，是我的意念收走了玉衡仙子的魂魄嗎？”
搖光星君不答，隻問：“現在你想去哪？”
我道：“三十三天。”
“行，那就別磨蹭了。”
我閉目凝神，默默念了個縮地訣，再次睜眼天地果然變色，竟是真的從桃花塢瞬移到了大雪坪。
搖光星君捋了一下額邊淩亂的發絲，歎道：“我看不止是木神之力，恐怕槐翁將他的修為也是盡數給你了。”
我向前幾步，盯著大雪坪的飛雪，道：“雪停。”
話音剛落，滿天雪花立即靜止。
在百丈之外，一個聲音淡淡道：“阿春，你真是永遠會給我驚喜啊。”
這個聲音，來自南華殿下。
一道光影穿過漫天雪花，落在我的麵前，南華殿下一襲青衫道袍，手持拂塵，靜若深潭的眼眸落在我的臉上，須臾，笑道：“承襲了兩位上神之力。”
我看著此時的南華殿下，他眉心處有一抹黑色的印記。
他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卻不能用意念驅他後退一寸。
靜止在空中的雪花又複飛舞，滿天雪花迷亂人眼，我輕聲問：“殿下，這是墮仙入魔了嗎？”
南華殿下淡淡道：“收拾了一個想要火中取栗的知未而已。”
我感受到南華殿下的身上有知未的邪靈。他說收拾，卻並不是殺了知未，而是將知未占為己有，借此奪去邪靈之力。
搖光星君對南華嗤道：“你吃了知未。”
南華的臉上還掛著溫和的笑，“吃？這個字非常不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