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圓環
“那是因為我不想讓你們的血流進水裏。”她在虛張聲勢。
三個幸存的人互相使了個眼色。他們認出我了。
“一年以前,我殺了你們的首領,還有二十四名精銳戰士,隻為了一袋輕飄飄的金幣。他們的命可夠賤的了。”她盯著這三個人的眼睛。他們在水塘附近散開,想要包圍她。
“我殺掉你們首領和同胞換來的錢去哪了?”她問道。“我在賭場裏一晚上就輸光了。”
“我們會為他們報仇雪恥。”大個子說。
“我當初不應該殺他們,”她說。“不應該貪那種小財。所以不要逼我為了幾口水殺了你們。”
領頭的薩恩斯人緊張地重新握好手中的武器。
“我在提醒你,不等你們做出反應,我就能拿到武器。”希維尓解釋說。“而如果我決定拿起武器,你們就必死無疑。”她示意了一下那池髒水。“你們不值得為這個送命。”
“那就讓我們光榮戰死。”大個子決定地說,不過他的兩個同伴並不是那麼確定。
“我在殺掉那二十人的時候用那柄武器了嗎?還想為他們報仇?”希維尓警告他說。“你們人太少了。”
那三個人遲疑了。他們知道希維尓的名聲。另外兩個人把大個子拉開了,回到了他們的坐騎旁邊。
希維尓向水塘緩緩靠近。
“我們會帶著族人們回來複仇的。”
“許多人都試過這套,”她說。“他們從來都沒成功過。”
希維尓用浮腫的舌頭舔了舔上顎,盡力平複自己的焦躁。她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想要跪到水塘前麵大口暢飲。我必須等他們穿過遠處的沙丘。
那三個人爬上鞍座,騎行離開了,這時遠處又傳來了一陣轟鳴聲。聲音越來越大,不是馬蹄聲,也不是沙暴聲。希維尓轉向聲音來源的方向,看到了三英尺高的湛藍水牆沿著遠古的河床奔騰而來。是來自都城的水。
就在水花衝擊到希維尓之前的瞬間,她感到了一陣冰冷潮濕的空氣馳騁在洪流的前沿。它像一枚甜蜜的吻突如其來,讓希維尓錯愕啞然。
第一朵浪花幾乎讓希維尓失足跪倒。波浪的衝擊寒冷刺骨,但隨著水流漫沒了她的腰肢和雙腿,涼爽的溫度開始為她帶來撫慰。希維尓躺在水中,任憑河水衝刷她的全身。沙漠的燥痛被衝走,她的秀發自由地漂在水中。
我死過一次。我必須讓它意味些什麼。
她想起了她餐廳中的時候。
希維爾看著窗外的落葉,小口啜著玫瑰花瓣茶。茶水在她的舌尖輕舞。粉色的花瓣柔軟輕巧。空氣十分安靜,天空一片灰蒙,希維爾的茅草房下方是堅硬的土地,將她禁錮在單一且無懈可擊的現實中。
這灰塵、這草坪、這家園、這村民都是她大半生所熟悉的——就在這小小的餐廳中,在她的小屋裏,在宿寄麓村。他相信,這個世界不可能是一麵鏡子。這個世界實實在在。真真切切。
希維爾的世界是空無的倒影。
她盡力不去看房間的角落。
那裏有一個東西,就在現在。或許以前就有。或許明天也會有。一個完美無瑕、設計精巧的金色圓環——或者說是一個張牙舞爪的車輪,輪輻是絲線般鋒利的刀刃。它是指南針,是星星,是武器,是鑰匙。有人告訴她,它曾一度入土,而現在則已出土。
斯維爾和這輪圓環一起度過了幾個小時。她小啜玫瑰花瓣茶,她的茶杯舉起來又放下,裏麵的水一點也沒變少。破曉永遠都沒有來臨,她窗外的樹葉永遠都在不停地落下。幾小時變成了幾天。幾天變成了幾年。希維爾把自己囚禁在這小小的餐廳中,在她的小屋裏,在一個小村子裏,在大海遠方的小島上,她的視線死死定在一處,她身上的肌肉在尖叫。
希維爾偷偷瞥了一眼屋子的角落。那個圓環開始變大。
她體內的每一根神經都凍結了。那個車輪的中空部分坍縮成海洋,海水是流動著的黑夜。金色的圓框中,沒有星光的空無向外延伸至無限的黑色地平線。一個老漁夫,在圓環深淵中顯得格外突出,他在等待希維爾有生命的雙眼,他們四目相對。他露出笑容,嘴巴綻放出千百顆牙齒。
漁夫轉過身,把他的長矛甩了出去,每一步都笨重無比,漁針無限向上畫出弧線,然後落入波光粼粼的黑色海水之下。圓環繼續擴大,黑水從它中間湧出。它填滿了房間,填滿了小屋,衝出了門窗。圓環切進了希維爾家的房頂,把建築物從基石的貼麵整齊地切下來,把小屋倚靠的崖壁從小島上切除。希維爾跌進了海裏,她映射於身體之下缺位的空無,以及她身邊無處不在的空無,她看到那名漁夫的漁線牽住了什麼東西,就在他們腳下深處。
他穩健、堅定地把它向他們拖拽。
希維爾用手指撫摸圓環的邊緣。切開傷口的時候沒有疼痛,隻有歎息、釋懷。希維爾好奇地看著自己的鮮血沉入金屬中——深沉的朱紅色沿著圓環的表麵延伸綻放,進入它迷宮般的雕紋中,向著中間無限蔓延的空無前進。圓環收縮了,傳送門關閉了,黑暗發出溫婉的流水聲,然後被徹底放逐。
希維爾啜著玫瑰花瓣茶,看著窗外的落葉。密雲散去,清晨變為白晝,樹木在風中緩緩停下。她的茶杯側邊抹上了血漬。黑色的流體在她的地板上拖行。
距離血月升起還有三天,一對雙胞胎女孩剛剛消失在海灘的夜晚中。白晝漫長。希維爾回想起老者們的哀號,回想起他們的哭喊聲刺穿了晚間的空氣,回想起他們精心布置的送葬儀式,用密密麻麻的紙燈籠填進海浪——這是指引迷失靈魂回家的傳統。兩個小女孩的屍體始終沒有找到。
希維爾看著那個圓環靜靜地靠在她家的角落裏。
它安靜了。它滿足了。暫時如此。
肉體是不完整的。
希維爾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把圓環從木頭中摳出來。她從來都沒想過要停下,直到自己的手差點被割成兩半,它閃亮的鋒刃從一塊古老的石頭腳下突出來。當她抬頭看天,白晝已經徹底過去,她不知道自己如何、以及為何在這裏。
可能是希維爾把它帶進了這座村子?很難想起來了。她的記憶似乎很遙遠、很陌生,似乎那些記憶都沉在一座清澈的湖底,她能看到卻進不去。希維爾把圓環拿到了島嶼的另一端,用沙子將它埋葬。希維爾把圓環拿到海邊,將它扔進海裏。
圓環總是會回來。安靜地靠在她家鋪滿塵埃的角落,饑餓地隻等她一人。每當希維爾注視它,圓環就一次次地打開,那名老漁夫襯著墨黑的靜夜與她四目相對,然後開始將某種不具名的恐懼從世界的底端向上拖拽。
有時希維爾認為自己已經死了。每當這個時候她就用大拇指揉搓口袋裏的一對貝殼手鐲,每條手鐲都小巧精致,然後她會在一些噩夢的片段中找到一對小女孩,她們手牽著手,襯著被月光照亮的大海,漂浮在一片猩紅上。
她和你同在。
希維爾生活在一座靜謐島嶼的邊緣,一條濱海的路上,俯瞰著一片小島。她足夠遠離宿寄麓,可以躲避它每天的吵鬧,又足夠靠近宿寄麓,可以被接納為村民的一員。當希維爾望向懸崖邊緣,她每次都會看到自己拍爛在下麵的岩石上。另一個不同的希維爾會從沙灘向上張望,她的雙手被上百人的血染黑。
希維爾在一張棉花和稻草的床上醒來,距離血月升起還有兩天。她窺視門廊盡頭的另一個希維爾,她死死抓著金色圓環,手指隻剩下一絲絲皮肉相連。她另一隻手上拿著一個木質半截麵具,麵具頭頂長著犄角,裝飾著惡魔的容貌,然後她把麵具戴到臉上。希維爾閉上雙眼,當她再睜開的時候發現隻有自己一人。
希維爾的記憶經常互相重疊。大段大段的時間在她身後消失,而最近她又發現自己會站在室外,抬頭望著那個空蕩蕩的、張著大嘴的天空。她穿過村莊,與村民們問好。她穿過森林,品味它的安靜。她低下頭,發現一個小時以前剛剛見過的人已經變成破碎的骷髏,但當她把自己搖醒,那個人卻就站在她麵前的港灣旁邊,愁容滿麵。希維爾想象自己的雙手環過他的脖子,然後用自己的牙齒撕開他的喉嚨。
她的手指伸展開,又彎回去。她的骨頭刺穿了枯朽的靛藍色和殷紅色的血肉。巨大的犄角從她的頭骨上刺出。她的皮膚開裂分離,她作為蛹的凡人身體終於承受不住,終於讓位給下麵真正的身軀,她通過自己燃燒的獨眼怒嚎,悲傷的小動物們紛紛逃命。她逆著世界的轉動,笨重的腿腳跨過時間,鋸齒形的利爪割裂了無數身體渺小、拚命啃咬、苦苦哀求的東西。她剝去一棟房子的牆壁,落在了裏麵瘋狂的人影中間,痛飲他們的尖叫,洶湧的血河衝刷她怪物般的影子,流向大海。
希維爾突然發現自己來到了沙灘上,手指尖揉搓著死去的雙胞胎女孩的貝殼手鐲。
夜晚悄悄爬了上來。一瞬間過後又是一瞬間,太陽的光線漸漸消失在冰冷星辰的籠蓋下,希維爾站在不動的黑色海洋前,無光的波浪翻滾著拍打她沒有映像的鏡中世界。
你真正的麵目。
漁夫的長槍呼嘯著穿過大片的空蕩。他甩出漁線的時候光和聲音都失效了,漁線的重量沉入他腳下的無底裂口。他的海是沒有盡頭的海,無限虛無的孿生倒影,無名紀元的失落墳墓。他的微笑中帶著遠古鯊魚的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