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易地繞過重重防護與屏障,來到了這個地方。在莊嚴肅穆的氛圍中,她哼起了歡樂的小調。她穿著某個門派弟子的袍服與一個俊逸的未央宮弟子走在一塊兒。他們從一處亂葬墳接頭,風塵仆仆趕來,一起落在禦劍台上,爬上石階,走過絕情道,繞過未名湖,穿過巨大的會武場,在議事堂門口停留了一小會兒。
她故作頑皮地敲出一點聲響,待得議事堂中一個白發如雪的老頭子追了出來,他們已然身形如煙地溜到了一條小道上。周圍三三兩兩的各個門派弟子,一臉天真地談笑著,他們不知道一朵陰雲就要籠罩,這多雲會下雨。她聽到背後傳來那群追出來的老頭小聲的議論之聲,心中想象著他們沒有發現自己,臉色變成豬肝色一般,不由得掩嘴噗嗤笑了出聲。
他們朝著後山走去,路上偶爾遇到的未央弟子稱呼她旁邊的男子為“柳師兄”,他們用促狹的目光打量著她和那個未央弟子,以為她是他的情人。
她確實是他的情人,如果被抓住的話。這是他們事先說好的借口。
夜色嫋嫋,他們就像一對偷偷約會的小情侶一般,一路穿過一座座樓閣,沒有絲毫停留的意思,仿佛要走到一個沒人的角落裏,卿卿我我。
他們的確是打算走到一個角落,不過那一個角落卻不一定沒人,他們也不是要卿卿我我。
路上遇到的認識或是不認識的各派弟子都是對著他們猥瑣的笑了笑,用那種“你懂的”的眼光目送著他們消失在夜色裏。然後感歎了一聲,老子這麼帥怎麼就沒有人看上,隨後與一旁的師兄弟繼續無聊地閑逛瞎扯。
哪怕是未央後山深處,人影也還是沒有完全消失。因為修仙的路途太過孤寂,他們需要一個借口相互扶持著走下去,這個借口就是愛情。也因為這個社會需要不斷流動的新鮮血液,時時刻刻有人在不斷死去。而或許就是明天,他們不管是不是找到了這個借口,抑或者經過一夜溫存新鮮血液已經開始在體內萌芽,這一切都將被扼殺。
在死神眼裏,他們已經是被判定死亡的人,無一例外。女子這樣相信著,因此她看向他們的目光裏,充滿了可笑的憐憫,心裏有著一種扭曲的快意。她像看死屍一般看著他們,心裏想著,若是他們沒有全部死掉的話,這世間豈不是要僵化成了一潭死水,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每個人的一生都包含著無數的故事。
而她不過是盡力要讓自己的每一個故事都更加的好玩。她不喜歡無趣的人,就像旁邊這個男人。不可否認他功力確實不錯,饒是她眼界頗高也是對他頗為讚賞。但這不能成為她喜歡他的理由。
事實上,她很討厭這個人。不是因為他選擇了背叛與她們魔道接觸,也不是因為他選擇了背叛之後臉上卻帶著後悔愧疚的神色,她並不覺得這些有什麼不對。第一次學會背叛的人,大抵都是這樣的心理。前提是心性不要太壞。她討厭這個人是因為他太過無趣。
這個世界明明這麼好玩,幹嘛整天拉長著一張臉。從方才夜幕落下,她剛看見他開始,他就沒說過一句話。一路走來唯一說出的一個字是“嗯”。
“無常鬼都跟你談妥了吧?”
“嗯。”
……
“喂,你不會出賣我吧?”
“嗯。”
……
“待會要是有人盤問,就說你是我情郎哦。”
“嗯。”
……
這個可惡的男人實在無聊,索然無味。偏偏她又是喜歡胡鬧的人。所以她特別討厭他,特別特別討厭。若非是師傅囑咐她要辦好此事,她一秒鍾都不想跟他呆在一塊兒。
隻是,她不知道的是,其實這個男子平日裏並非這般乏味。甚至可以說是很好玩。然而,今日不是時候。他一直以來的的想法在今日的一場比試裏轟然坍塌,連帶著他的恨意與嫉妒也是跟著陡然破碎。
在他的對手說出淡然地說出“你贏了”的時候,他心裏積攢了十年的恨意與發狂的嫉妒似乎突然間找到了泄洪的閘口,一股腦兒都傾瀉了出去。他忽然釋懷了。
而在對手說出“得罪了”的時候,他心裏忽地生出了一絲後悔。他心裏麵有著一隻怪獸在瘋狂地搗亂他的心,拆解他的五髒六腑。他心裏忽然生出一絲絕望。
他釋懷了,他後悔了,可是他已經回不了頭了!
他心裏不痛快,聽著眼前女子偶爾與他交談,也懶得回應。
她的話有些跳脫,她的思維很是古怪,她不時的小動作讓他苦笑不已。她是一個活潑的人。
跟自己這麼一個沉悶的人走在一塊兒,她心裏估計很難受吧。他心裏忽然生出一絲愧疚,連帶著看向她的目光也變得有些柔和。
“喂,木頭,”那女子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嘟著嘴不滿道:“你這是眼神?”
“啊?沒有……”男子忽然覺得有些尷尬,說了一句沒有,卻又懶得解釋。他的心,有些累了。累了卻得不到休息。而且往後也沒有機會休息了。這是他做錯事情該有的懲罰,他認了。他看著眼前女子一臉不爽,快要暴走的樣子,臉上升起了一絲無言的歉意。
“喂,一根大木頭,你不會是看上本姑娘了吧?”那女子臉上忽然生出一絲詫異,雙手抱胸,作害怕狀後退了幾步,“不要啊!人家還待字閨中呢,才不要你這根不會說話的爛木頭。”
他滿頭黑線,一陣無語。甩下她一個人向前走去。
夜,更涼了!
女子跺了跺腳,臉上有著一絲不忿之色,賭氣般地低低罵了一聲:“這根爛木頭!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她明明這麼努力地想要和他說話,他就不能多說幾句嗎?
她最討厭安靜了。
她已經在一個墳墓中安靜地躺了將近百年了。這百年裏隻有師傅偶爾和她說話。那樣的感覺她一刻也不想再忍受。所以她現在最討厭沉寂。偏偏那個男子又像一根木頭一樣。
唉,她想不明白為何老天對她如此不公!哼,這死老天,為什麼我罵它,它都不吭一聲,氣死她了!
她看著前麵那個男子自顧自地往前走。四下無聲,周圍一片漆黑。
趕緊撇下諸般心思,撒開腳丫子追了上去。一下子跑到了他的前頭。
柳近滄看著她賭氣一般的身影,心裏頭忽然覺得有一絲好笑。
這時已是夜深,仰望蒼穹,繁星滿天,一輪圓月掛在天邊。夜風習習,隱約帶著一絲芬芳。後山的小路曲折幽深,通往不知名處。路旁,青草灌木,月華中有著野花遍地開放。
柳近滄心頭一陣惘然,跟著前麵的那個婀娜身影,順著這條小徑走了下去,涼風拂麵,帶來絲絲寒意。
這樣一個幽靜的夜晚,一個矛盾的青年男子,追隨著一個青春活潑的少女,順著一條幽深不知去處的小道,他們一前一後走著。女子不時回頭偷偷看下後麵的男子是否還跟著,她心裏對這樣的黑暗雖然不畏懼,她從小就在黑暗中長大。但是卻無比的排斥,她已經在這樣的黑暗裏,孤寂了百年。百年的時光嗬!
他品嚐著一杯悔意,她回味著滄桑往事。
兩人一前一後。前麵女子埋著頭兀自生著氣不說話,後麵柳近滄也沒那個心思交流。幹脆就閉嘴不言,如此一來,氣氛在沉默之中,莫名變得有些怪異了起來。
隻是就這麼一路沉默下去,實在是悶得讓人難受。事實上,她很想沒話找話,偏偏那根木頭每次都是一句“嗯”生生把她滿腹的言語噎了回去。
隻好安靜趕路。
路旁,一朵小花在夜風中清顫,有晶瑩的露珠,掛在白色的花瓣上,玲瓏剔透。
她忽然停了下來,看得怔怔出神。
砰!柳近滄此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身子忽地就撞到了女子身上,生生地把她裝了個趔趄,這才反應過來,頓時滿臉尷尬,見女子回過頭來,隻好硬著頭皮道了聲歉。
感受到胸前方才一瞬間的柔軟,柳近滄忽然臉色有些火辣辣地燒紅了起來。第一次開口訥訥問道:“怎麼突然停了下來?”
“你看?漂亮麼?”女子聽他問話,竟然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勁,此刻她一門心思都放在了這一株花上,伸出纖纖玉手,一根手指指著那朵花。
柳近滄順著她的皓腕、她的脆生生的手指看去,月色柔和,仿佛夜溫柔的手,輕輕地撫摸在花朵上,花朵上的露珠印著天上的月光星光,反射出一絲淡淡的柔和之意。隱隱的幽香,暗暗的傳進了他的鼻子。
他的心裏,忽然生出一絲柔和。
“漂亮!”他如實答道。
那女子看他一臉柔和,一雙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眸中閃過一絲戲謔,“是花漂亮還是我漂亮呢?”
柳近滄迎上了她的目光,月光縹緲,輕輕地灑在她的臉頰上,看去那麼的純淨美麗,又是那麼的渺遠聖潔。
他不知何時,看得呆了。
那女子忽然發出一陣笑,發現柳近滄盯著她看得癡迷,眉眼間有著一絲回憶的神色,幽幽地說道:“曾經也有一個男人這樣盯著我看,後來他死了。”
月色清冷,照在她的臉上,他分明看見了她眸中一絲隱藏極深的哀傷。
心裏忽然升起了一股想要抱住她的衝動。沒有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