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明月入畫。
落陽城一處極不顯眼的住宅後院中,一片空寂,絕無人息。
一切靜悄悄的,好似這世上隻剩下一輪銀月與一座孤宅,別無他物,夜風緩緩地吹,靜靜地吹……
這裏真無人息嗎?
不!
在那後院裏湖中心的小亭中卻端坐著一個人,影影綽綽,朦朧迷離。霧似的輕紗裹著她曼妙的身體,盈頭的秀發飄柔直下,乖巧地垂在胸前。美貌不可方物!她正低著頭吃吃地笑。
天生尤物!
明明笑得那麼甜,卻又懷著那麼深的憂鬱。
一個青年男子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靜靜地坐下。
“祁天鳴,你怎麼來了?”那少女臉色頓時拉了下來,臉上的笑容也是截然僵住,語氣冰冷道。
“綺音,自從上次回宗,你就總是這般心不在焉。眼下雖說三派結盟,可若是千山墳的無常鬼與絕劍穀的獨孤殘在一旁窺視,恐怕你此行就有些危險了。”青年男子歎了一口氣,語氣裏有著一絲訓斥之意。
“我要如何,與你何幹?”女子秀眉微蹙,一臉厭惡色。
“綺音,你……”叫做祁天鳴的男子被淩綺音一嗆,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別叫得那麼近乎,我跟你可沒那麼熟。”淩綺音別過頭不去看他。
“……唉,你還記恨上次我沒幫你說話麼?”祁天鳴沉默了半晌,輕歎了一聲道。
“綺音哪敢記恨師兄,師兄也不過是扇了點風加了把火罷了!”淩綺音被他這麼一問,倒是難得轉過頭直直地盯著眼前的男子,眸子裏有著一絲恨意升起。
“綺音,你也知……”被她這麼盯著,男子急有意解釋道。
“別叫我綺音!”淩綺音打斷道。
“你……”男子一時塞然,手指著她,良久方才放下,“罷了罷了,我魔音宗規矩,師妹你還是需要多些注意才是。”
“不勞師兄費心。”淩綺音冷冷地道。
她生的極美,但此刻一開口卻仿佛萬年寒冰一般,一點不曾消融。她性子本就如此,誰對她好一分,她便對誰好十分,可若是誰惡了她,算計於她,或許便是難以再走進她的心。她喜歡,喜歡的簡單,恨也是如此明了。
男子轉過身子,有些氣悶地用力地端起桌上一杯酒,一飲而盡。臉色,陰沉如水。
女子見他如此,嘴角彎起一絲嘲諷,決然端起酒壺,一飲而下。
十幾年的朝夕相處,他卻出賣背叛了她,隻為博得師父歡心。
十幾年一起修煉,他為她擋過師傅多少責罵,他為她挨過多少棍子,那些事情她都還曆曆在目,一件沒忘!
十幾年裏,她一直將他當成大哥哥,滿心歡喜地喊他“天鳴哥哥”,對他敬佩有加。
可是,幾個月前,她執行任務失敗會到宗裏。本來師傅對她疼愛有加,也是不忍責罰。祁天鳴卻當眾揭穿她將隨身玉佩贈予未央弟子之事。
她對祁天鳴信任有加,回到宗門裏之後,此事隻對他提起過。她把他當成大哥,一臉羞澀地將少女淡淡的心事說與他聽,說到她對那個未央少年有著一絲好感時,他臉色明顯有些不好看。當聽到她將師傅送自己的玉佩也是贈予了那少年時,祁天鳴的臉色已然成了豬肝色。淩綺音卻因為第一次向別人吐露這樣讓她有些害羞的心事,未曾稍有注意到。
當時他還信誓旦旦不會泄露出去,可是他不僅說出去了,還是當著眾人的麵,當著師傅的麵。
一向對她溺愛有加的師傅這次不知為何也十分憤怒,氣得說不出話來。不僅當眾罰了她三十大棒,更是要她去宗門裏的思過崖麵壁思過三個月。而一向對她極好的門中大長老竟然也沒攔著。
她被大棒打得血肉淋漓的時候,雙眼直直地看著祁天鳴,看他眸中複雜,心中有著一抹怨氣漸次升起。
她在思過崖麵壁三個月的時候,腦海中縈繞著他的背叛,揮之不去。一開始心裏還存著十幾年裏他對她的好,他為他受的傷,可是隨著時間推移,又沒有人給她排解心中怨氣,加上她性子有些偏執。漸漸地對祁天鳴生出了恨意。
她那麼地相信他,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三個月裏,沒過一分,她對他的恨意就多了一分,每過一秒,她對他的出賣就更加無法釋懷,而每過一天,她對他的背叛就更生出一分刻骨的怨恨。
直到三個月期滿,她對他的恨意,刻骨濃!
青梅枯萎,竹馬老去,從此她還可以相信誰?
庭院中突然一片安靜,許久之後,不知道是誰將酒杯放在桌上帶起一個輕微的聲響,稍後,一個更重些的聲音響起,像是酒壺落在桌子上。
四隻眼睛互相看著,相對無言。空氣一時有些沉悶。
於是兩人隻是喝酒。他嗜酒,她剛好也是。
他嗜酒是因為他經常替她擋著師傅的打罵,喝酒可以減緩一些疼痛,這些年下來,不知覺養成了習慣。
她嗜酒則是因為她自小身體不好,有一次大冬天裏落進了冰冷的湖水裏,落下了病根,常年喝些酒暖身。
男子蠻橫地搶過她手中依然握著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飲下,又倒了一杯,一口飲下。他麻木地重複著這一動作,越來越連貫。
兩滴淚,從眼角,擠了出來。
他何嚐願意讓她受到師傅責罵?隻是當他聽到她竟然對一個未央宮的臭小子動了心,他心裏就極不舒服,他恨不得立馬出現在那個小子眼前,掐住他的脖子,告訴他不要癡心妄想。他心裏極度的不痛快,他也想替她保守這個秘密,可是他恨啊!
他十幾年對她如一日的好,她難道看不出來嗎?
所有人都是知道他祁天鳴喜歡她淩綺音,偏偏她總是把自己當成哥哥!
她難道不知道自己對她的執念已經有多深了嗎?十幾年來,這樣的喜歡已經不單純隻是喜歡了,這已經成為了一種占有欲。他早就把淩綺音當成了自己的禁臠,容不得任何人觸碰。他習慣於她對自己傾訴一切,永遠像一個不知世事的小女生一樣依賴著他。
可是,她怎麼能夠喜歡上別人呢?
難道自己十幾年的陪伴比不上那小子一個晚上的相處?
他祁天鳴在她眼中就這麼差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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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子孤零零地處在湖中央,周圍甚至沒有通道通向這裏。
湖邊有著假山、蜿蜒的回廊以及曲徑通幽的羊腸小路,天色早就黑了。
後院裏多處地方都是有著同樣年輕的麵孔出來散步,很多人都是初次來到落陽城,對這裏的景色都是略感好奇,但隨著夜色漸深,眾人也都是各自回房間睡了。
當黑暗徹底降臨這座毫不起眼的孤宅,宅中一處極度平凡的房間裏,一點螢火,慢慢地亮了起來。
三個影影綽綽的人影被一點微光將身形投射在了門上薄薄的窗紙上。三個身影皆是垂垂老朽,可即便是流雲子、宇梵真人與焚寂方丈湊在一塊,對這等陣仗也是不敢有絲毫大意,否則即便是稍微的疏忽,都是會讓得他們吃虧。
“冥烈老魔,我等此番計議,不會出什麼差錯吧?”一個黯啞的聲音緩緩開口,語氣有如機械般沉悶。
“瘋老頭,這麼多年不見,我說你是不是在你的千山墳裏呆太久了,怎麼連膽子也縮在墳墓裏頭了?”被喚作冥烈老魔的蒼老身影不屑譏諷道。
“嗬嗬,百年前一別,今日一見,兩位老友還是這般喜歡鬥嘴。”另一個未曾開口的消瘦身影捋了捋胡子,淡然笑道。
“賤老友你性子倒是變了很多,至少不像百年前那般冷冰冰的。”冥烈老魔驚疑了一聲。
“正是如此,修行之人,以意境入修仙途,你能夠改變心境,怪哉怪哉!”黯啞聲音也是有些感歎。
“嗬嗬,百年時間,一晃而過,我可不像你們,一個天天呆在魔音宗裏一步不邁,一個日日守在千山墳中二門不出。老朽我可是雲遊四海,遍曆世間七情六欲,什麼東西沒有經曆過。心境會有這般變化,也屬正常。”被稱作賤老友的老人嗬嗬一笑道。
另外兩人聽他這般敘說都是有些驚住,房間裏一時靜寂了下來。
半晌,方聽一個有些不屑的聲音說道:“賤老友,你倒是有這個心思,不知可感悟出什麼?我看你實力似乎也沒怎麼長進啊!”
“的確,”黯啞機械的聲音聞言也是說道:“你那絕劍,講究一個絕字,你而今心境平和,如何能夠發揮得出絕劍威力?”
“兩位錯了,”消瘦身影淡然道:“百年前我也以為我絕劍穀劍法都有著一個絕的意境在裏麵,修煉之時也是刻意將絕的意念強行灌入其中,將自己的性子都是練成了冷冰冰的。可是,這百年裏我才慢慢發現,這是不對的。”
“哦?”另兩人齊齊一愣,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所謂‘絕’,斷滅也。劍上有絕意,不若心中有絕心。心中有絕心,不若斷滅一切,看淡一切。真正的不在意,方才是絕的真諦!”消瘦老者毫無忌諱地說道。
兩人聞言,一時陷入了沉思。
房間再度安靜。
夜漸漸地迷失了方向,遊向了未央山以南。天漸漸地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