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斷弦音消(五)

葉靈蘇抬眼瞧她,徐妃笑道:“守衛北平,你功勞最大,王爺和我無以為報,商量再三,加官進爵,太過尋常。姑娘天下奇女子,一定不放在眼裏。”

“王妃多慮了。”葉靈蘇淡淡說道,“我守北平,不為什麼報償。”

“我知道。”徐妃伸手按住她的手背,“所以希望你能嫁入本藩、同經患難,共享尊榮,高熾已然婚配,高煦尚無妻室,他性子粗野,無人能管,須得是你,才能製得住他……”

話未說完,葉靈蘇輕輕抽回手去,冷冷說道:“王妃請回吧,我累了,隻想好好睡一覺。”

徐妃一腔熱火登時澆滅,呆了呆,勉強笑道:“我說的話,你好好想想……”

“沒什麼好想!”葉靈蘇聲冷如冰,“過了今晚,我便走了。”

徐妃心裏躥起一股怒火,朱高煦頑劣輕佻,人嫌鬼厭,唯獨在她這個母親眼裏是個天大的寶貝。相比朱高熾自幼肥胖跛足,徐妃打心眼兒裏更加喜愛次子。朱高煦少年無賴,跟她嬌寵溺愛頗有幹係。她以之為寶,自然認為眾人也當如是,可瞧葉靈蘇言談神氣,分明對朱高煦嫌惡之極。徐妃碰了釘子,深感恥辱,可她城府深沉,臉上半點兒也不流露,笑了笑,說道:“也罷,姻緣天定,勉強不來,怪隻怪我兒沒福。靈蘇,你好好歇息,明兒一早,我為你踐行。”

葉靈蘇冷冷不答,徐妃越發尷尬,磨蹭兩下,站起身,微微欠身,退出門外。

葉靈蘇滿腹心事,望著燭火怔怔出神,一忽而想到雲虛,一忽而想著樂之揚,更想到朱微和母親,深感世事無常,人如蓬草,隨風飄零。燈火搖搖晃晃,葉靈蘇瞧著瞧著,忽又流下淚來。

有宮女送來人參雞湯,葉靈蘇忽遭劇變,憂愁悵恨,不思飲食,此時又餓又渴,少少喝了兩口,忽又愁上心頭,將湯盅推到一邊,懨懨地靠在床邊,欲睡不能睡,欲想不願想,隻覺渾身上下都不自在,無論做什麼都十分厭煩,恨不得拔出劍來,一了百了,可是一轉念頭,又想:“我若死了,樂之揚無人管束,豈不是想死就死……”

按理說,她本該為父報仇,殺了樂之揚。可是事到臨頭,說什麼也下不了手,鬼使神差地想出這麼一個主意。樂之揚素重然諾,一定不會私下尋死,可是傷心難過卻是免不了的,好在光陰磨人,任何傷心難過,久了都會淡去。隻不過,她放過殺父仇人,卻是莫大的不孝,可是那時,看著樂之揚那個樣子,她又能做什麼呢?

葉靈蘇矛盾萬分,隻覺天下的苦悶煩惱全都落到了自己身上。想來想去,她的神誌模糊起來,隻覺困倦不勝,頭部沉重已極,全身上下都無力氣。

昏沉中,似乎有人喊她名字。葉靈蘇想要回答,可是說什麼也抬不起頭來。突然間,她臉上一涼,猝然驚醒,下意識伸手拔劍,忽聽有人低聲叫道:“葉姑娘,快起來!”

葉靈蘇強打精神,定眼望去,江小流站在身前,望著她神情惶急。

“是你?”葉靈蘇莫名其妙,惱怒起來,“你來幹嗎?”

“快走!”江小流低聲道,“這兒危險?”

“危險?”葉靈蘇環視四周,燭影搖紅,一切如舊,唯獨頭腦悶痛,似要裂開一般。江小流端起湯盅,聞了聞,說道:“湯裏下了毒!’

葉靈蘇應聲一愣,潛運真氣,果然肝腎經脈隱隱作痛,不但頭痛胸悶,身子也如灌滿了陳醋,又酸又軟,不勝乏力。當即轉運內力,喀地將喝下的雞湯吐了出來。

忽聽江小流又叫:“快走!”

葉靈蘇一頭霧水,忽見江小流穿窗而出,隻得站起身來,茫然跟從。她頭重腳輕,步子虛浮,遠不及往日輕盈矯健。

江小流到了庭院,不走大門,跳進水渠,沿著渠邊潛行。葉靈蘇也跟著跳入,渠水奇冷,上麵飄著一層浮冰,冰水一浸,她登時清醒了不少,水渠穿過小院,直通院外。兩人從牆下渠洞鑽過,葉靈蘇聽見水渠兩側腳步聲響,來來去去,夾雜低聲人語,火光微微映照水麵,江小流將頭一縮,避開火光,藏入陰影。葉靈蘇滿心疑惑,也跟著照做。

潛行片刻,遠離小院,左右無人,兩人才爬出水渠。葉靈蘇回頭望去,吃了一驚,但見許多人圍住小院,有的挑著燈籠,有的端著盆罐,向牆上、門上澆潑什麼,另有若幹甲士,扯開弓箭對準院子。

“他們幹什麼?”葉靈蘇隱約猜到原由,內心一陣翻騰。

“燒院子!”江小流低聲說道。

“他們……”葉靈蘇咬一咬嘴唇,“要殺我?”

江小流默然點頭,葉靈蘇不忿道:“為什麼?”

“你要離開北平,對不對?”江小流反問。

“對!”葉靈蘇回答。

江小流說道:“我偷聽到燕王夫婦跟兩個兒子說話。他們說,你的機關術足以改變天下大勢,你能守住北平,就能守住東平、西平、南平;你這樣的奇人,不能留下,就得除掉!”

葉靈蘇如墮冰窟,呆了呆,又問:“王妃也這麼說?”

“下毒放火的計策就是王妃出的。”江小流說道,“燕王起初有些猶豫,王妃和世子將他勸服了。倒是二王子不情願,被燕王罵了一頓才消停。王妃的意思,你功勞太大,武功太高,明著下手寒了眾人之心,隻能暗中行事,事後就說你喝醉了酒,打翻燭台,不慎把自己燒死了。”

葉靈蘇藐睨須眉男子,燕王也不放在眼裏,唯獨對徐妃惺惺相惜,所以情願守城,一大半是為朱微和樂之揚,小半卻是因為徐妃,不願她城破之後受辱於人。不想徐妃說變就變,轉眼設下毒計、要她性命。葉靈蘇幾經慘變,心思早已麻木,此刻聽見真相,仍是禁不住一陣難過,輕聲說道:“我隻當她是女中豪傑……”

“呂太後也是女中豪傑!”江小流說道,“戲文上說,韓信、彭越都是她殺的。”

“江小流!”葉靈蘇歎一口氣,“你比我看得透。”

江小流說道:“最毒婦人心,女人心狠起來,比什麼都厲害……”忽然自覺失言,忙道,“葉姑娘,我可沒說你,雖說你也是女人。”

“是呀!”葉靈蘇幽幽地說道,“我終究還是女人。”

江小流遲疑一下,忽地低聲問道,“葉姑娘,你會殺王妃麼?”

葉靈蘇沉默一時,搖頭道:“我今日累了,不想殺人了!”她看一眼江小流,“你為何救我?”

“我……”江小流一揮手,“算了,你喜歡樂之揚,反正輪不到我。”

葉靈蘇心頭一暖,歉然道:“江小流,我以前對你不大友善,你不計前嫌,叫人慚愧。”

江小流擺一擺手,正要說話,忽聽遠處喧嘩,動容道,“不好,我得回去了,二王子久不見我,一定會起疑心。”想一想,發愁道,“葉姑娘,你怎麼出去。”

“我自有辦法!”葉靈蘇說道,“倒是你,半身濕透,如何交代?”

“撒謊唄!”江小流大咧咧說道,“就說喝多了,失足踩破冰層,掉在水池裏了。”

“也好!”葉靈蘇歎一口氣,“江小流,你這麼機靈,一定官運亨通。”

“承你吉言。”江小流拱了拱手,飛也似去了。

葉靈蘇望著他消失在黑暗中,掉頭一瞧,小院火光衝天,放火的人裝模作樣,在那兒大呼小叫。葉靈蘇望著火光,仿佛身在小院,隨著烈火焚燒,慢慢枯槁死去,她隻覺身子裏空落落的,一切傲氣雄心,全都飛灰湮滅。

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葉靈蘇轉身離開,她使出“山河潛龍訣”,與萬物同化,經過衛兵身邊,也無一人看見。練成這門奇功,就是無雙的刺客,要殺燕王、徐妃,此時易如反掌,可是葉靈蘇心灰意冷,再也無意沾染血腥。

她出了王府,孤魂野鬼一般在北平城裏遊蕩,沒有人看得見她,一隊隊番騎喝得爛醉,從她身邊飛馳而過。兩邊街頭張燈結彩,可是再多的燈光也照不出她的影子。

到後來,她終於累了,內傷隱隱發作,參湯裏的毒素也在作亂。她找了一間廢棄民居,打坐運功,逼毒療傷,久而久之,物我兩忘。

醒來時已是淩晨,天猶未亮,積雪滿庭,冰雪映照夜色,幽幽發出藍光。

“醒了?”一個男子聲音忽然響起,蒼勁之中透著蕭瑟。

“誰!”葉靈蘇駭然跳起,可是身軟乏力,搖晃不定,她左顧右盼,可是壓根兒看不見來人。

“不用看了。”那人幽幽說道,“釋印神的把戲我也會!”

葉靈蘇應聲望去,仍是一無所見,刹那間,她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定一定神,問道:“你是誰?”

“我姓梁!”那人答道。

“梁思禽!”葉靈蘇衝口而出

梁思禽歎了口氣,一時寂然。葉靈蘇心神不定,說道:“你一直跟蹤我?”

“算不上!”梁思禽說道,“湊巧遇見!”沉寂一時,又道,“令尊去世,還請節哀!”

“假惺惺!”葉靈蘇憤激說道。

梁思禽歎一口氣,說道:“不錯,令尊死在我西城弟子手裏,我說這話太過矯情。”

“西城弟子?”葉靈蘇奇怪道,“樂之揚入了西城?”

梁思禽說道:“怎麼?樂之揚說是他殺的?”

“對!”葉靈蘇心子狂跳,“難道不是他麼?

梁思禽沉寂一時,歎道:“總之我是西城之主,令尊的仇,你算在我身上好了。”

“好!”葉靈蘇說道,“兩年之後,我必報此仇。”

“為何定在兩年之後?”梁思禽有些詫異。

葉靈蘇說道:“當年‘河鹹海淡之會’,我和八部未分勝負,約在三年之後的九月八日,在泰山絕頂再戰一場。”

“是麼?”梁思禽悵然道,“還有兩年光景,足夠麼?”

“足夠!”葉靈蘇說道。

“還有一事。”梁思禽說道,“元帝寶藏本是樂之揚托付八部看管,令尊使強奪走,看守有責,還望歸還。”

“我不是島王。”葉靈蘇說道,“這件事我做不了主。”

“雲虛死了,你不做島王,誰做島王?”梁思禽似乎有些詫異。

“花眠暫代其職,將來應是雲裳接任!”

“雲裳?”梁思禽沉默一時,歎道“他可比你差得遠了,東島落入他手,恐有衰敗之象。”

葉靈蘇說道:“東島衰敗,不是正合你意?”

“誰又沒有衰敗的時候?”梁思禽幽幽說道,“百年之後,你我也是一堆枯骨。”

葉靈蘇一怔,想象紅顏青絲,將來鶴發雞皮,終有一日,化為一抔黃土、幾根枯骨。想著想著,心中傷感不勝,淚珠滾滾落下。

“你哭什麼?”梁思禽有些訝異。

“朱微死了,將來我也會死。”葉靈蘇強忍心中悲慟,“到頭這一生,難逃那一日,人苦苦地活著,到底又為什麼?”

梁思禽沉寂良久,歎道:“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學究天人、無所不知麼?”

“知萬物易,知己難。”

“閑話少說!”葉靈蘇抹去眼淚,“兩年後泰山上見,西城勝了,元帝寶藏自然奉還。”

“也好!”梁思禽一聲喟歎,葉靈蘇忽覺一股熱流注入經脈,雄渾浩大已極,所過瘀滯盡消、酸痛盡去,刹那之間,熱氣直衝胸腹,葉靈蘇胸中翻騰,不由自主,驀地左膝一軟,跪在地上,吐出一大攤烏黑瘀血,但覺胸臆舒張、遍體通泰,從內到外似被泉水洗過,澄淨清靈,快美無比。

熱流來如潮水,退去也快,不多一時,海靜江平。葉靈蘇冉冉起身,心中不勝迷茫,叫了聲:“梁思禽……”可是無人回應。

她默運內力,但覺多日內傷幾乎痊愈,毒素也無影無蹤。梁思禽臨走之前,居然大展神通,將她體內痼疾洗蕩一空。葉靈蘇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站在當地,心中不勝迷茫:“這人如此能耐,區區兩年光陰,怎能與他爭鋒?不過,話已出口,萬無退縮之理,大不了技不如人,死在他手裏就是了。”

痼疾消除,功力恢複九成,眼看夜色褪去、天色漸亮,葉靈蘇決意出城尋找東島同門。剛到門前,忽見門扇上龍飛鳳舞,刻畫幾個大字:“令尊遺蛻在香山寺”,入木三分,筆勢飄逸。

葉靈蘇將信將疑,心想:“這梁思禽似乎不如想象中可憎,若非本島大敵,或許可以交個朋友……”想到這兒,自覺荒唐,輕輕啐了一口,自語道,“葉靈蘇啊葉靈蘇,你有這樣的念頭,如何對得起曆代祖師?”

傷愈之後,再使“山河潛龍訣”,越發神出鬼沒。到了城門,守城士卒剛剛開門,忽覺寒風吹過,雪花紛飛,可是揉眼再瞧,四周空曠,一無所見。

葉靈蘇趕到香山寺,入寺一瞧,但見雲虛棺木停在正殿,東島上下身穿孝服、紛紛跪在靈前。

見了花眠,二人抱頭痛哭,其他人圍成一圈,也是各個慘然。

哭過拜過,葉靈蘇召集眾人,將“泰山之約”說了一遍。眾人聽了麵麵相對,楊風來沮喪道:“島王若在,還可一戰,而今挑戰西城,好比以卵擊石。靈蘇,這一件事,你做得不妥。”

“不對!”雲裳怒道,“打不過又怎麼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大不了統統戰死,也不能留下懦夫的名聲。”

楊風來挨了一頓搶白,滿臉漲紅,瞪著兩眼無言以對,其他弟子聽了,滿胸悲壯之氣,都是各各點頭。

葉靈蘇微微皺眉,問道:“島王到底誰人所殺?可有人親眼瞧見?”

眾人均是搖頭,施南庭說道:“我看島王傷口,應是寶劍所傷。但看寬窄厚薄,跟雲裳所受劍傷頗為相似,刺傷雲裳的是真剛劍,故而……島王也應是傷在樂之揚劍下!”

葉靈蘇一顆心沉入萬丈深淵,兩眼望著腳前,腦中空空如也。

“胡說!”忽聽雲裳怒道,“樂之揚什麼東西?那點兒微末伎倆,也能殺害先父,分明是他跟梁思禽串通一氣,圍攻先父,先父寡不敵眾,慘遭樂之揚暗算。哼,西城也好,樂之揚也罷,都跟先父之死脫不了幹係,若不踏平西城、手刃樂賊,我雲裳誓不為人。”

葉靈蘇握緊雙拳,神誌慢慢回到身上,長吸一口氣,徐徐說道:“島王武功雖強,可也輪不到梁思禽和樂之揚圍攻,這其中……隻怕另有隱情。”

雲裳跺腳震怒,厲聲說道:“我知道你心儀樂之揚,這當兒你還護著他。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再跟他往來,就是我東島的叛逆罪人,休怪我不留情麵、執行家法。”

“你?”葉靈蘇又氣又急,“你憑什麼罰我?”

“憑我是新任島王!”雲裳揚起臉來,冷冷答道。

葉靈蘇一怔,看向花眠,後者歎道:“本島遭逢困境,不可群龍無首,所以我們四位尊主,共同推舉雲裳繼任島王。”

葉靈蘇知道雲裳性子剛強,他當上島王,與西城的恩怨永無了時,不由心中微微慘然,說道:“雲裳,你是東島之王,我是鹽幫之主,你不用拿島王壓我,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雲裳氣白了臉,指著她說:“你、你敢說你不是東島弟子。”

“縱是東島弟子,我也不會唯命是從。”葉靈蘇冷冷說道,“為父報仇是我的本分,但與何人往來,用不著你說三道四。你若不服氣,我們刀劍上見真章。”

“好,好!”雲裳咬緊牙關,一手按住劍柄。

花眠忙道:“島王屍骨未寒,你們兄妹就要兵刃相見麼?”

“兵刃相見,他也贏不了。”葉靈蘇也不理會雲裳,“花姨,西城的珍寶在哪兒?”

雲裳喝道:“花尊主,不可告訴她。”

花眠猶豫不定,葉靈蘇冷笑道:“雲裳,除非你不取出珍寶,要麼我一定知道。”

雲裳被她氣勢壓住,空自連翻白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四尊看在眼裏,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葉靈蘇擔任島王勝過雲裳十倍。可惜她是女子,又是妹子,男女有別,長幼有序……”

花眠歎一口氣,說道:“珍寶就是左近,藏在隱秘處所。”

葉靈蘇說道:“你們的行蹤,梁思禽了如指掌,我來此間,便是受了他的指點。他若逞強奪寶,誰又攔得住他?所幸他畫地為牢,跟我約定,泰山誰若勝出,珍寶歸誰所有。故而珍寶暫且由我看管,你們護送島王靈柩先回東島。”

“也好!”花眠點頭道,“我留下來陪你。”

花眠既然應允,雲裳也無話可說,瞪著兩眼大生悶氣。

於是眾人商議,花眠、施南庭、穀成鋒留下,協助葉靈蘇料理元帝遺寶;其他弟子跟隨雲裳護送靈柩東歸。東島至此,明合暗分,葉靈蘇不服管束、自成一統,雲裳心中惱恨,但也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