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退出兩箭之地,人困馬乏,箭矢射光,一時也陷入困窘境地。朱棣觀望形勢,但覺南軍人多勢眾、防禦重重,看來看去,並無可趁之機,不由心生退意,尋思先入北平,休養士馬,改期再戰。可是一來人馬太多,若被南軍堵在城裏,北平苦守多日,所餘糧草難以供給大軍;二來大寧之軍兼並而來,未及整訓,忠誠有限,連戰皆捷無話可說,一旦受了挫折,難免生出二心,那時投降兵變也未可知。
雙方各有顧忌,都是按兵不動,適才的動蕩戰場,忽然變得異常安靜。風雪也停了下來,陰霾密布,濃雲翻卷,仿佛上蒼不仁,正在蓄積怒氣。
忽然傳來一縷笛聲,飄逸有神,婉約動人,放在鐵血沙場,當真突兀之極。
數十萬人應聲望去,西麵山坡上來了一人一馬,人是美麗少女,馬是禿毛瘦駒,身著華美黃衫,手持翠玉長笛,一麵吹奏,一麵騎著瘦馬進入兩軍之間。
“寶輝!”朱棣眼尖,認出女子。
“阿微!”寧王朱權急匆匆越眾而出,想要上前,但被將士攔住。此時兩軍對峙,好比兩張扯滿了的強弓,一方動作,另一方必然有所回應,那時炮轟箭射,朱微死無葬身之地。
朱微吹著《周天靈飛曲》,按轡徐行,直到一曲吹盡,這才駐馬不前。她放下玉笛,環顧四周,屍首一望無盡,鮮血染紅了皚皚冰雪。
朱微怔怔地望著,淚水無聲流下,化為冰珠雪片。
“阿微!”寧王焦躁不安,嘶聲叫喊,他盡力掙紮,可是擺不脫眾人阻攔。
朱微聽到叫聲,茫然回頭,望著寧王,神情木然。
“快過來!”寧王用力招手,朱微一動不動。
“寶輝公主!”李景隆得到消息,也來到陣前。
朱微回過頭,也看了他一眼,忽然說道:“李景隆,你的祖母是我的姑姑,你先父是我的表兄,我們有血緣,是親人!”
李景隆一頭霧水,哼哈兩聲,說道:“十三姑說得對!”
朱微又注目燕王、寧王,說道:“四哥、十七哥,我們是兄妹、是骨肉。”
朱棣皺緊眉頭,寧王喝道:“這是什麼地方,你說什麼胡話?”
朱微淒然一笑:“親人反目、骨肉相殘,已是莫大的悲劇,你們還嫌不夠,還要連累天下人嗎?”
“十三妹!”朱棣徐徐開口,“你想說什麼?”
“別打了!”朱微嗓音發顫。
戰場寂靜一下,響起嗡嗡私語、夾雜無數竊笑。寧王怒道:“大言不慚,你婦道人家懂什麼?”
“我隻懂一件事!”朱微悲哀地掃視戰場,“這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朱家人的天下。總有一天,大明也會亡,可是天下的百姓還會繁衍下去。”
燕、寧二王臉色陰沉;李景隆也抿起嘴唇,連連搖頭;嘲笑聲越發響亮,雙方將士嘲弄地望著朱微,就像看著一個呆子、傻子。
朱微臉色發白,沉默了片刻,幽幽地歎了口氣,掣出一把匕首,噗的紮入心口,晃了一下,就如凋謝的優曇花,飄飄搖搖,墜落馬下。
鮮血染紅白雪,朱微閉上雙眼,右手攥著碧綠的長笛。
風吹有聲,雪落無痕,天地之間,一片空寂。
兩軍將士呆住了,直愣愣地望著地上的女子。寧王張大嘴巴,兩眼發直,仿佛置身迷夢,四周的一切都縹緲起來。
一道人影掠過雪地,來到朱微身邊。葉靈蘇白衣斑駁,俏臉慘無血色,她俯下身子,抱起朱微,肩頭微微聳動,似乎正在哭泣。
哭了一會兒,她抹一下臉,挺身站起,跳上瘦馬,兩眼環顧四周,充滿輕蔑憤怒。她將朱微橫在馬上,輕輕喝叱一聲,抖動韁繩,奔向北平。
數十萬人馬一言不發,目送女子離去,並無一人動彈。
雪野茫茫,朱微死去的地方,留下一攤血跡、兩行馬蹄,還有一縷笛聲,盡管聽不見了,那旋律還在眾人心中盤旋。
輕風掠地而過,卷起淡淡雪塵,恍若一束白煙,嫋嫋升上半天。
雪煙飄蕩兩下,陡然向南飄去,一股狂風猛烈襲來,從北向南,卷起衝天雪塵。
南軍人人迷眼,紛紛伸手遮擋風雪,誰知那風並非一陣吹過,而是綿綿不絕,狂風勁吹,飛雪猛起,南軍陣勢陷身其中,人縮頭,馬閉眼,人馬盤旋,躁動不安。
燕王見此情景,也覺不可思議,一時愣住,不知所措。道衍縱馬上前,急聲說道:“王爺,天予不取,還等什麼?”
“你說這風?”燕王瞪視道衍。
道衍點頭:“天地一擲,就在此時!”
朱棣醒悟過來,夾馬揮劍,縱聲高呼:“跟我來!”躍馬當先,身邊番騎緊緊跟隨,一名朵顏騎士狂奔之際,舉起牛角號衝天吹響,其後數萬鐵騎,跟隨號角衝向南軍。
風勢越來越烈,把蒼天吹破,將大地翻轉,卷起衝天雪暴,拔木滾石,人仰馬翻。玄武車的車蓋也被掀開,剩下光溜溜的一群士卒,環顧四周,風雪彌漫,無論人馬都一片模糊。
哢嚓,李景隆身後“帥”字旗攔腰折斷,旗幟乘風,打著旋兒飛上高天。
燕軍洶湧而來,萬蹄雜遝,勝似風雷,狂風怒雪從旁助威。這一刹那,南軍將士隻覺天穹崩塌、當頭壓來,個個心膽欲裂,手足發軟,漫說應敵,就連站立也很困難。
燕軍氣勢大壯,馬借風勢,其速倍增,似有一隻無形大手在後麵推送。刀砍槍刺,所向披靡,南軍掉頭逃躥,往往沒挨刀槍,先被狂風吹翻,掙紮不起,慘遭鐵蹄蹂躪,踏成一團肉泥。
到了這個地步,郭英縱有孫吳之才,也無法約束大軍。燕軍趁著風勢,衝鋒陷陣,全無顧忌,南軍人無戰心,數十萬人丟盔棄甲、抱頭逃竄,可是眼前一片混沌,壓根兒不知逃向何方。
原本勢均力敵,變為一場屠殺。風暴持續了半個時辰,平息之時,北平城下已是一片狼藉。南軍不死即降,十成中逃走的不足兩成,數十萬精兵全軍覆沒,名將銳卒死難一空,從此以後,建文帝再也湊不齊一支像樣的大軍。
李景隆僅以身免,連換數匹快馬,一口氣逃到雄縣。燕王追到盧溝橋方才回師,望著湯湯流水,他誌得意滿、放聲大笑。曆經種種磨難,他總算活了下來,手握數萬鐵騎,足以橫行天下,眼下隻有兩座城池,可他已經有了必勝的信心。
靈堂冷冷清清,青燈如豆,焚香如縷。葉靈蘇白衣縞素,對著棺木靈牌,向著火盆燃燒紙錢。
遠處鞭炮雷鳴,歡歌笑語,遠隔數裏,也能聞見醉人的酒香。城中正在歡慶勝利,誰也無暇理會一個自殺的女子。
幾個宮娥太監跪在靈前,有氣沒力,懨懨欲睡。葉靈蘇看見,幽幽地說道:“你們出去吧!”
那幾人低著頭默然退出,偌大靈堂,隻剩下葉靈蘇一人,她站起身來,輕輕撫摸靈牌,牌位上寫著“大明寶輝公主之位”。葉靈蘇忽然心中一酸,輕聲說道:“你也忒可憐,人死了,隻有封號,連姓名也沒留下。”勁貫指尖,抹去“之位”二字,刻下“朱微之位”四字,刻完之後,渾身乏力,仿佛所有精神氣魄,也都隨之刻入字裏。
她呆了一會兒,從懷裏取出《天機神工圖》,翻看一下,自嘲苦笑,一頁頁撕下,隨手丟進火盆。
“葉指揮使……”一個細軟的聲音從後響起,“王妃請您過去。”
葉靈蘇回頭一瞥,卻是鄭和。鄭和看見她手中圖冊,好奇問道:“這是……”
“一些殺人的機關!”葉靈蘇撕下數頁,丟進火盆,“現今也用不著了。”正要再撕,鄭和忽道:“且慢!”
“怎麼?”葉靈蘇皺眉。
鄭和指著圖紙上的船舶式樣:“這是海船?”
葉靈蘇略略點頭:“這是元寶海船!”
“這船也能殺人?”鄭和又問。
“倒也不會!”葉靈蘇搖頭,“此船其大如山,不懼風浪,經行萬裏,順風日行三百餘裏,無風也能航行百裏……”
“好東西啊!”鄭和撫掌慨歎,“燒了豈不可惜?”
“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會造設機關了。”葉靈蘇意興闌珊,瞥了鄭和一眼,“你一個太監,一輩子呆在宮裏,就算有船,又有何用?”
“指揮使有所不知。”鄭和恭聲說道,“鄭和是回人,信奉真主,夢寐以求就是去聖地麥加朝拜穆聖。麥加遠在西極之地,隔了無量海水,當年先祖和先父前往朝聖,從廣州乘船出發,一去一回,足足航行了三個多月。”
葉靈蘇見他虔誠模樣,心頭微微一軟,撕下海船圖紙交給他道:“送給你也好,隻怕你福緣淺薄,沒有用到它的時候。”
鄭和道:“世事難料,昨日之前,誰又想得到王爺能夠取勝?”
“說得是。”葉靈蘇微微歎氣,“王妃找我何事?”
鄭和道:“請你赴宴慶功!”
“我不去!”葉靈蘇冷笑,望著朱微靈牌幽幽說道,“你告訴王妃,守滿頭七,我就告辭!”
鄭和知道這奇女子一言九鼎,勸也無用,當下點燃線香,跪在靈前拜了三拜,方才躬身退出,向徐妃回命去了。
葉靈蘇懶得再撕,將餘下的圖冊丟入火盆,不消片刻,化為灰燼。她望著殘灰呆呆出神,忽然間,心神一動,回頭喝道:“誰!”定眼望去,靈堂前站立一人,形影蕭索,仿佛一個活鬼。
“你……”葉靈蘇的心一陣刺痛,“你怎麼才來?”
樂之揚臉色慘白,一言不發,走到棺木之前,抓住棺蓋輕輕一掀,棺蓋輕如落葉,翻滾著飛出數丈,落在中庭,發出砰然巨響。
奴婢受了驚動,紛紛擁到堂前,見這情形,無人敢進。
樂之揚望著棺中女子,眼淚一行一串地滴落下來,整個人神氣全無,仿佛一具空殼,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你去哪兒了?”葉靈蘇問道。
“我走錯了道!”樂之揚的聲音又輕又細,“我一念之差,走錯了道,選錯了人……”
“你說什麼?”葉靈蘇皺眉不解。
“我是個傻子!”樂之揚喃喃說道,“我早該明白,可偏偏糊塗得很。”
葉靈蘇抿嘴皺眉,滿心愁意,半晌說道:“人死不能複生,你……你要節哀。”
“節哀?那也得有哀可節!”樂之揚歎一口氣,幽幽地說道,“心若死了,喜怒哀樂也全都沒了。”
葉靈蘇白了臉,澀聲道:“你胡說什麼?”
“胡說?”樂之揚回頭看來,臉色極白,雙眼漆黑,“我沒胡說,該死的人是我!”他踏上一步,死死盯著葉靈蘇,嗓音微微發顫,“你若可憐我,就一劍把我殺了!”
“你……”葉靈蘇禁不住後退一步,“你冷靜一些!”
“今日我才明白!”樂之揚舉頭望著屋頂,“有時候,活著不如死了。”
葉靈蘇怕他悲哀太過,殉情自盡,忙說:“朱微地下有知,一定望你活著!”
“是呀!”樂之揚冷冷說道,“死了一了百了,活著才能受盡折磨。”
“你……”葉靈蘇搖頭,“盡是歪理。”
“你真不殺我?”樂之揚盯著葉靈蘇,似哭似笑,麵龐猙獰。
“你瘋了?”葉靈蘇又退一步,雙拳緊握,手心盡是汗水。
樂之揚沉默一下,忽地幽幽說道:“我殺了雲虛!”
葉靈蘇應聲一震,兩眼睜圓,腦中轟隆作響,半晌方道:“你說什麼?”
“雲虛死了!”樂之揚平靜地道,“我殺了你爹!”
“胡說!”葉靈蘇銳叫一聲,眼淚奪眶而出,“你怎麼殺得了他。”
“他的屍體就在雲裳手裏。”樂之揚淡淡說道,“全東島的人都在找我、千方百計想要殺我。不過,葉姑娘,除了你,我不想死在別人手上。”
葉靈蘇望著他,忽然捂著心口,後退半步。她看得出來,樂之揚沒有說謊。刹那間,葉靈蘇沒了力氣,雙腿發軟,癱倒在地,她欲哭無淚,往事如煙似雲,從心中緩緩飄過。
雲虛是她的生父,也是她的師父,盡管十多年父女倆不能相認,可是雲虛對她關愛備至,盡了身為人父的責任。葉靈蘇不肯認他,一大半出於任性,此時所思所想,盡是雲虛的好處,再無半點兒怨恨。他是嚴師、也是慈父,他一次次遷就女兒,可她卻沒盡到女兒的本分。子欲養而親不待,雲虛死了,死在她最愛的男人手裏。
葉靈蘇悲憤難抑,猛地跳了起來,錚,青螭劍出鞘,刺向樂之揚。
樂之揚閉上雙眼,一動不動,劍尖到他心口,微微一緩,悄然停住。樂之揚心生詫異,張眼望去,葉靈蘇渾身顫抖,眼中淚水滾動,忽然鬆開劍柄,當啷,長劍墜地,葉靈蘇淚水滾滾落下,瞬間泣不成聲。
“葉姑娘……”樂之揚心生歉疚,“你若下不了手,令我自盡也行,總而言之,我不慎害死令尊,這一條命就是你的。”
葉靈蘇沉默一下,伸袖抹淚,狠狠瞪著樂之揚,微微咬牙道:“此話當真?”
“當真!”樂之揚木然說道,“要殺要剮,剖腹挖心,隨你所願,我絕無異議。”
葉靈蘇目光淒然,暗淡下去,過了片刻,輕聲說道:“我要你活著!”
樂之揚一愣,衝口而出:“為什麼?”
“你說過……”葉靈蘇幽幽說道,“死了一了百了,活著才能受盡折磨。”她略略一頓,“我要你活著,能活多久算多久,頂好活一百年,一千年,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受盡痛苦煎熬。”
樂之揚一時呆住,他打量葉靈蘇,猜不透她話中真假,半晌說道:“葉姑娘,我生意全無……”
葉靈蘇冷冷說道:“你若想活,殺你才有意思,你若想死,我偏要你活著。你說了,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許你死,你就得活下去!”
這些話字字句句,毒刺一樣紮在樂之揚心頭,奈何他畫牢自困,先前把話說滿,再無反悔餘地;這麼一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唯有苟且偷生,日夜傷心悔恨,永遠活在對朱微的愧疚和思念當中。
葉靈蘇說的沒錯,這樣的日子,才是最大的懲罰,活的越久,懲罰越深。
樂之揚無奈斷了死念,衝葉靈蘇深深一揖,說道:“姑娘若改主意,我隨叫隨到。”
轉身抓起棺木,連帶屍首,棺木數以百斤,樂之揚拎在手裏,如拈燈草,他大踏步走出靈堂,無人膽敢阻攔,眼見他飛身一縱,上了屋簷,形如一隻巨鷹,兩個起落,消失不見。
葉靈蘇坐倒在地上,血氣衝喉,咳嗽起來,殷紅的鮮血濺落在地,心口劇痛難言,仿佛撕裂了一般。
“葉指揮使……”徐妃分開人群,踏入靈堂。她雙頰飛霞,妙目流波,慶功宴上的醉意尚未退去,此刻環視靈堂,一臉錯愕,“這、這……”
葉靈蘇拭去口角鮮血,拾起長劍,冉冉起身,說道:“王妃,指揮使就別提了,你還是叫我葉靈蘇吧!”
徐妃眼珠一轉,笑道:“也好,那名兒叫來累贅,我托個大,叫你靈蘇吧。”
葉靈蘇身心俱疲,還劍入鞘,冷冷說道:“朱微的遺體,樂之揚取走了。他武功太高,我也挽留不住!”
徐妃沉默一時,歎道:“他二人情深愛重,勞燕分飛,令人惋惜。十三妹倘若有知,想也情願跟著他去,王爺和寧王囿於皇家顏麵,或許有些生氣。可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說服他們!”
“我放心什麼?”葉靈蘇冷笑,“這些事,我半點兒也不關心。”
饒是徐妃冰雪聰明,也猜不透葉靈蘇的心思,她親眼看見葉靈蘇甘冒奇險,於萬軍中奪回朱微的遺體,後來獨守靈堂,也數她最為悲慟。而今一派漠不關心,先揚後抑,讓人捉摸不定。
琢磨半晌,徐妃說道:“靈蘇,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你說吧!”葉靈蘇沒精打采。
徐妃道:“都是女人家的體己話兒,這兒說不方便,還是去你房裏說吧。”
葉靈蘇點頭應允,二人離了靈堂,來到葉靈蘇歇息的小院。
徐妃端著茶杯沉吟一時,笑著說道:“靈蘇,你以後有何打算。”
“我本想過了頭七再走。”葉靈蘇沉默一下,“如今打算明早離開。”
“你真要走了?”徐妃細長的眉毛微微皺起。
葉靈蘇意興蕭索,懶懶地不想回答。徐妃躊躇一下,笑道:“王爺跟我有個主意,不知道當不當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