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忘。”蘇乘光悻悻道,“可一見她,我就沒忍住。唉,鐵木黎可不是好招惹的。”
樂之揚忍不住問道:“鐵木黎的巢穴在哪兒?”
蘇乘光指著一條巷子:“盡頭處的大宅就是,城主有令,不許本派出頭。我和蘭追隻能送到這兒。”說到這兒,大有遺憾。蘇乘光本是好事之徒,如今被一道禁令困住,有誌難酬,有力難施,眼巴巴望著他人爭雄,那一分窩囊,比起殺了他還要難受。
樂之揚擔憂葉靈蘇,趕到宅前,越過圍牆,並未遇人阻攔。忽聽呼呼風響,間有銳物破空之聲。
樂之揚心頭一急,縱身穿過庭院,但見院子裏廝殺正酣,地上鮮血淋漓,橫七豎八躺了幾人,多是鹽幫弟子,淳於英、杜酉陽均在其列。
楚空山正與鐵木黎苦鬥。鐵木黎赤手空拳,往來如電,楚空山盡取守勢,節節後退。葉靈蘇以一敵二,對陣斯欽巴日和那欽。斯欽巴日氣力剛猛,手戴一對精鋼虎爪,揮舞中帶起淒厲風聲,每每後發先至,擋開葉靈蘇的劍鋒;那欽身法飄忽,勢如博兔之鷹,高起低伏,隻在女子身旁弄影,手中一枚精鋼雕翎,一擊不中,遠揚數丈,以葉靈蘇的身法劍術,劍鋒來來去去,竟然挽不著他的影子。
樂之揚微微吃驚,鐵木黎這兩個弟子,貌似粗笨莽撞,動起手來各各了得,若論真才實學,遠在竺因風之上。葉靈蘇不但占不了上風,幾個回合下來,反而束手束腳,更何況楊恨隱忍不發,手持水刺蜷在一旁,身子外鬆內緊,直如一支上了弦的銳箭。
忽聽一聲沉喝,鐵木黎右手突入,攥住劍身,左手一揮。嗤,楚空山袖袍碎裂,鐵木黎跨上一步,長臂橫掃,切向他的脖子。楚空山無奈丟了寶劍,身形後仰,隨著鐵木黎的掌風向後飛出,宛如殘花敗葉,飄飄轉轉,落在數丈之外。
“落花流水?”鐵木黎隨手一擲,鐵木劍嗖地飛出,插入牆壁,瞬間滅跡。他拍一拍手掌,笑道,“久聞‘天香山莊’有一路身法,死裏求活,敗中求勝,今日總算得見,取勝倒也未必,逃命果然了得。”
祖傳寶劍被奪,使出“落花流水”方才逃命,楚空山聽了這話,倍感屈辱,飛身而上,使出“招蜂引蝶掌”猛攻。鐵木黎不慌不忙,含笑應敵,一雙鷹眼來回逡巡,不住尋覓對手破綻。
樂之揚見楚空山中了激將法,心叫不好,正要現身,忽聽身後異響,輕細迅疾,瞬息逼近。樂之揚身子一轉,向前躍出,兩道人影從後撲來,淩厲掌風落在牆上,砰的一聲,牆壁坍塌,磚石滿地亂滾。
樂之揚回頭望去,明鬥、竺因風並肩站立,神情愕然。仇敵相見,分外眼紅,樂之揚也不多言,呼的一掌拍向明鬥,明鬥舉掌相迎,啪,二掌相接,他隻覺一股洪流透過掌心、直衝腕脈。明鬥忙使“滔天炁”反擊,樂之揚嘿了一聲,運勁一帶,明鬥氣血亂躥,騰空而起,不由自主地撞向竺因風,
竺因風一見二人交手,即刻繞到樂之揚身後,不及偷襲,忽覺狂風席卷,明鬥直撞過來。他不及轉念,伸手攙扶,萬不料明鬥難受之極,“滔天炁”尚未出手,便卷入樂之揚的內力,仿佛順水之舟,從左臂一泄而出,化為淩厲掌風,掃向竺因風胸口。
竺因風做夢也沒想到明鬥會下毒手,挨個正著,悶哼一聲,胡亂揮掌反擊。明鬥顛倒混亂,哪兒顧得上抵擋,噗,左肩中了一記“天刃”,筋骨塌陷,左臂軟綿綿地垂落下來。竺因風卻飛了出去,落地翻了兩下,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明鬥驚怒交迸,雙腳著地,馬步一沉,右掌奮力橫甩,掙脫粘勁,但防追擊,使出“無定腿”,淩空飛踢,招招不離對手要害。
樂之揚引此擊彼,信心大增,見他腿來,不疾不徐,“暮鼓拳”糅合“撫琴掌”,將明鬥一雙腿腳當做琴弦、鼓磬,虛按遙拍,勁風所至,明鬥體內真氣左一躥、右一鑽,偏移錯亂、不聽使喚,腳尖歪歪斜斜,從樂之揚身邊掠了過去。
樂之揚看出破綻,右手突出,一把攥住他的腳踝,大喝一聲,腳下轉動,奮力擲出。明鬥手舞足蹈,飛了出去,身在半空,忽見人影閃動,樂之揚後發先至,“晨鍾腿”淩空亂踢。
當日“樂道大會”,他彈指之間踢遍數十口編鍾,而今種下蠱痘,腿力之強,當世無雙,出腳時飄如絮、快如電,落腳卻是力道千鈞。啪啪啪一串急響,明鬥人沒落地,先挨了十腳有餘,口血狂噴,撞破一堵圍牆,掙紮兩下,昏了過去。
樂之揚先聲奪人,連傷兩大高手,登時震動當場。纏鬥眾人各各分開,瞪眼望來,鐵木黎一夥驚怒交集,葉靈蘇卻是心花怒放,她率鹽幫群豪趕來,連連損兵折將,到這工夫,隻剩下她和楚空山苦苦支撐,樂之揚突然現身,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
鐵木黎兩眼一翻,怒道:“小子,你來幹嗎?”樂之揚舉目一掃,笑道:“國師躲在這兒,不怕城裏的官兵知道?”
鐵木黎臉色陰沉,冷冷說道:“知道又如何?”樂之揚道:“你挾持欽差,該當何罪?”
“你為冷玄來的?”鐵木黎皺眉不解,“你跟他不是對頭麼?”
“是啊!”樂之揚笑道,“我跟他仇恨不淺,不過有人想要他活命,托我跟國師說情。”
“誰?”鐵木黎沉聲問道。
“這我可不能說。”樂之揚笑道。
“不說拉倒!”鐵木黎冷哼一聲,“你既然來了,那也留下吧!”
樂之揚笑道:“國師的武功小子一向佩服,但要殺我三人,恐怕難以如願。”
鐵木黎掃視眾人,心中盤算:“楚空山不足為慮,老大、老二勝不過這小子和姓葉的娘兒們。老三長於偷襲,拳來腳往非其所長,老四和明鬥本是助力,卻被這小子一舉廢了,如今真打起來、難言勝敗。”想著瞅了樂之揚一眼,心中納悶,“怪哉,數個時辰不見,這小子又厲害了不少!”
忽聽有人笑道:“國師一虎難搏二兔,加上貧僧,但又如何?”
樂之揚心頭咯噔一下,舉目望去,衝大師笑嘻嘻站在牆頭,袖袍如雲,當空流轉。
“晦氣!”樂之揚暗暗叫苦,這和尚陰魂不散,早不來,遲不來,每到緊要關頭出來攪局。
鐵木黎神色稍緩,笑道:“薛禪,你來幹什麼?”衝大師笑道:“聽說國師巧得奇貨,故來討一杯羹湯吃吃。”
鐵木黎眉頭微皺,抿嘴不答。衝大師眼珠一轉,縱聲長笑,忽從牆頭躍下,大袖舒卷,呼的一拳打向葉靈蘇。
拳勁雄渾,仿佛山嶽崩塌。葉靈蘇口鼻窒息,不由連退兩步,轉身繞過來拳,運劍直刺對方腰脅。
衝大師身在半空,頭也不回,手臂橫掃而出,拳風拂中劍鋒,嗡的一聲激響,軟劍彎曲如弓,葉靈蘇虎口欲裂,隻覺拳勁水銀一般繞過劍身,向她當胸壓來。
葉靈蘇隻覺詫異,尋常拳勁掌風,出手不久,往往消滅,衝大師的拳勁經久不散,反而越發堅凝。
葉靈蘇身法之快猶勝劍招,一覺不妙,飄然遠走。衝大師一拳落空,勁風掃地而過,沙沙聲中,竟在青磚上留下一道淺痕。
庭中之人無不動容,衝大師出拳如山,剛猛驚人,地上的淺痕卻飄逸柔韌、餘勢無窮。這一拳剛極反柔,高明之極,場上都是行家,均知多日不見,衝大師在武學上大有突破。
衝大師轉身落地,雙拳連綿遞出,招式精微,角度離奇,葉靈蘇無論進退閃賺,均感勁氣逼人。那拳勁凝而不散,綿綿密密,如長鞭,又似水銀,一旦近身,纏著繞著,包著裹著,仿佛柔石軟牆,令人無處可藏。衝大師出手又快,一拳方出,二拳又來,前勁方強,後力又至,重重疊疊,驚濤駭浪,葉靈蘇左衝右突,均難擺脫,衝大師所過之處,拳風沉凝,餘勢無窮,儼然十餘人環繞她同時出手。葉靈蘇舉劍反擊,碰到拳風,劍身嗡嗡顫響,似要擺脫主人掌控。
葉靈蘇越鬥越驚,忽聽衝大師笑道:“葉姑娘,你認得這拳法麼?”
葉靈蘇與他多次交鋒,對其武功諳熟於胸,可是這一路拳法從未見過,聽了這話,禁不住心頭一動,衝口而出:“大象無形拳!”
《山河潛龍決》、《大象無形拳》均是釋印神所創,相互頗有關聯,合而用之,方能重現釋印神的神威;故而一本秘籍之中,不時提到另一門武學,議論身法拳經融會之要。葉靈蘇、衝大師各自研習,對於他方武功,不免有些神往;衝大師圖謀江山、奔波不定,無心鑽研拳經,毒王穀一戰,葉、樂二人精進神速,衝大師自覺落後,覓地苦修拳法,釋印神出身佛門,所練內功與“大金剛神力”源出一流,衝大師天分又高,不過月餘工夫,居然小有所成。
釋印神萬料不到,數百年後,兩位隔代弟子,竟以自身絕技生死較量,雖說印神絕學二人各得其半,但二人師門所學也是震古爍今的絕技,兩相參悟,各辟蹊徑,其中的變化演進,也已超乎釋印神當年的想象。
葉靈蘇曾與鐵木黎交鋒,衝大師一旁觀戰,見識良多,但他所用拳法,葉靈蘇隻聞其名,並未親身見過,猝然應對,不免忙亂。衝大師知己知彼,漸漸占據上風,葉靈蘇隻覺勁氣重重,無處不有,行動艱難,數次縱劍反擊,均被衝大師避開。
樂之揚看出不妙,笑道:“‘大象無形拳’何足道哉?大和尚,聽說過‘大音希聲指’麼?”
衝大師應聲一凜,釋印神的拳經之中,屢次提及靈道人的“大音希聲指”,稱其精深微妙,單憑“大象無形拳”難以取勝,須與“山河潛龍訣”合用,方能避實擊虛,於變化中覓得一線勝機。
樂之揚話才出口,縱身便上。鐵木黎眉頭皺起,正要阻攔,楚空山早已留意,見他一動,立刻閃身攔住,呼呼揮出兩掌,兩人頓又鬥成一團。
樂之揚搶到衝大師身前,舉起右手,食指向前虛點。衝大師心中忌憚,晃身後退,但聽嗖的一聲,一縷指風掠身而過,虛實相生,頗為熟悉,一轉念,才想起這是樂之揚的“洞簫指”。
衝大師心知上當,暗罵“奸詐”,揚起右拳,待要反擊,忽聽銳聲破空,葉靈蘇脫出他布下的氣陣,飛身舉劍刺來。
衝大師大笑一聲,縱身跳開,叫道:“且慢!”
葉靈蘇冷哼一聲,想要追擊,樂之揚上前一步,按住劍柄,低聲說:“等一下,看他說什麼?”
葉靈蘇皺眉道:“賊禿驢一肚皮壞水,你不怕他的緩兵之計?”
樂之揚笑笑,揚聲說道:“楚先生,國師大人,二位也歇歇吧。”楚空山正感吃力,應聲後退,鐵木黎也猜不透衝、樂二人的心思,皺了皺眉,徐徐罷手。
“樂之揚,你不夠意思。”衝大師笑道。
“怎麼?”樂之揚笑嘻嘻反問。
“你是靈道人的隔代傳人,貧僧讓你瞞得好苦。”
此話一出,鐵木黎濃眉上挑,麵露驚容,他見樂之揚武功奇異,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他的師承,聽了衝大師的話,方才恍然大悟。“靈道石魚”他也有耳聞,鐵木黎半信半疑,以為隻是江湖傳說,不想真有其物,而且落在這少年手裏。
“靈道石魚”的事,樂之揚秘而不宣,知之者極少,不想一句“大音希聲指”泄露玄機,讓衝大師看破了武功來曆,一時心中懊惱,笑道:“和尚你自己眼拙,怪得了我嗎?”
“說的是。”衝大師笑了笑,“久聞‘大音希聲指’的威名,貧僧頗想討教一二。”
《妙樂靈飛經》中的確提到“大音希聲指”,然而一筆帶過,練法、招式均未交代,反倒借題發揮,談玄論道,雲山霧罩。先前樂之揚隻覺納悶,結識梁思禽以後,他漸漸明白:靈道人視道理為因、武功為果,領悟了經文中的道理,武功自然水到渠成,至於何種武功,仿佛流水,並無定相,縱如“大音希聲指”,也不過是針對“大象無形拳”,隨意創造出來,非如釋印神一般勤修苦練、經年累月,困於武功之內,忘了武學之外大道在哉。
樂之揚轉動念頭,當下笑道:“大音希聲指,你方才不是領教過了麼?”
衝大師一怔,笑道:“騙人麼?和尚眼睛沒瞎,方才那一下,分明是‘洞簫指’。”
“洞簫指也好,大音希聲指也好,不過是個名兒,我說它是什麼,它就是什麼。”
衝大師正要反駁,忽然心中一動:“不對,此言聽來荒謬,其實暗含玄機,有相無相,因明之說,本是我佛門至理。這小子說的是武功,語意所指,又何嚐不是佛法?”他根性伶俐,雖為恩怨蒙蔽,遇上合適時機,仍會靈光乍現,當即合十笑道:“說的是,貧僧著相了。”後退一步,再不做聲。
他二人互打機鋒,場上眾人,隻有鐵木黎略懂一二,他遊目四顧,心中嘀咕:“老夫久不出世,此來中原,年輕一輩怎麼出了這麼多厲害角色。”想著有些悵惘,繼而傲氣頓生,高叫道:“葉幫主,樂之揚,你們逐個來,還是一起上?”
葉靈蘇回頭看了樂之揚一眼,樂之揚笑道:“國師誤會了,小可此來,不是為了動武。”
鐵木黎不勝詫異,葉靈蘇卻大為不快,皺起眉頭,瞪眼望來。樂之揚故作不見,笑吟吟望著鐵木黎。
鐵木黎道:“不為動武,又為什麼?”樂之揚問道:“冷玄還活著麼?”鐵木黎臉色一沉:“他的死活與你何幹?”
樂之揚笑道:“你抓冷玄,又為什麼?”鐵木黎怒哼一聲,抿嘴不答,衝大師眼珠一轉,笑道:“這我知道,為了元帝遺寶。”
鐵木黎兩眼出火,臉上騰起一股紫氣,衝大師正眼相對,笑容不減。鐵木黎看出他來意叵測,可是大敵當前,還需借重這和尚的武功,想來想去,按捺怒氣,說道:“是又怎樣?”
“隨口一問。”樂之揚笑嘻嘻一拱手,“小可告辭了。”
他說走就走,葉靈蘇又驚又氣,正想喝止,忽聽鐵木黎叫道:“留步!”
樂之揚笑道:“國師有何指教?”鐵木黎盯著他驚疑不定:“你問冷玄幹嗎?”樂之揚笑道:“我猜國師將他殺了,冷玄死了,我手裏的東西也沒用了。”
鐵木黎疑惑道:“什麼東西?”
“一塊爛羊皮。”樂之揚漫不經意地說,“上麵橫七豎八,不知道畫的什麼東西?”
鐵木黎變了臉色,衝大師也流露出幾分詫異,盯著樂之揚,想要尋找蛛絲馬跡。
“你鬧什麼鬼?”葉靈蘇忍無可忍、低聲發問。
“沒什麼?”樂之揚小聲回答,“受人之托,圖謀不軌。”
葉靈蘇瞪他一眼,咬牙道:“鬼鬼祟祟,不知所謂。”
鐵木黎、衝大師耳目極靈,聽得一清二楚。鐵木黎略一沉默,忽而笑道:“樂小哥,若不嫌棄,還請入內小坐。”
樂之揚笑而不答,轉向葉靈蘇道:“淳於兄和杜老兄傷得不輕,再若不醫,恐怕沒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和楚先生帶他們離開為上。”
葉靈蘇掃了一眼受傷弟子,抬頭問道:“你呢?”樂之揚笑道:“國師盛情相邀,卻之不恭,我進去喝兩杯茶,閑聊幾句再走。”
葉靈蘇眉頭皺起,忽一咬牙,掉頭道:“楚先生,我們走。”
楚空山一愣:“可是……”葉靈蘇衝他搖頭,躬身扶起淳於英。楚空山看了看樂之揚,歎道:“閣下保重!”伸手去扶杜酉陽,杜酉陽甩開他手,悶聲道:“我自個兒有腳,你去扶陳舵主和方舵主。”捂著心口,掙紮起來。
楚空山知他倔強,苦笑無言,轉身扶起兩個舵主,一行人東倒西歪,狼狽走向宅門。
斯欽巴日一跺腳,挺身要上,鐵木黎將他攔住,笑道:“樂小哥,請!”回手指向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