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憐影瞥她一眼,微微點頭,她貌似溫婉,骨子裏卻有一分孤寒,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來。
進入客廳坐下,蓮航奉上清茶,嵐耘也捧上幾樣果品,紅桃青李,露水猶存。
梁思禽使個眼色,水憐影會意,領著丫鬟退入裏屋。朱微心生納悶:“這老者名為賬房,看他氣度做派,倒像主人一般。”
樂之揚廝殺半晌,口中幹渴,端起茶水一飲而盡,梁思禽待他喝完,方道:“你們打算一走了之?”
樂之揚聽了這話,便知他洞悉一切,說道:“冷玄為鐵木黎所擄,朝廷會將這一筆糊塗賬算在朱微頭上,眼下不走,就走不了啦。”
梁思禽說道:“此去大寧不難,但這麼一來,寧王收留你們,便有包庇之嫌。那時朝廷借口發兵,大寧孤懸塞外,恐怕難以支撐。”
朱微聽得心驚,忙說:“我們不去大寧好了。”
“是麼?”梁思禽漫不經意地道,“你是寧王的胞妹,倘若朝廷存心削藩,這一筆賬左算右算,還是要算在寧王身上。”
朱微俏臉發白,說不出話來。樂之揚聽出梁思禽危言聳聽、話中有話,眼珠一轉,笑道:“秦先生,你有什麼主意?”
“冷玄是欽差,他如今有難,如能將之救出,此人素重恩怨,大可有求必應,澄清二位的罪過。”
梁思禽說得輕描淡寫,朱微一聽,大覺有理,躍躍欲試。樂之揚卻猜想梁思禽有意要救冷玄,奈何天劫在身,無法親力親為,故而編出名目讓他代勞。
梁思禽見他低頭不語,忽道:“鐵木黎為何要捉冷玄?”樂之揚道:“為了一份藏寶圖。”
梁思禽伸手入袖,取出一片硝製過的羊皮,慢悠悠說道:“你說這個?”
“藏寶圖?”樂之揚大感意外,“怎麼在您這兒?”
“本是冷玄的東西。”梁思禽輕描淡寫,“當年機緣巧合,落在我的手裏。”
樂之揚望著羊皮,心子突突直跳,朱微也覺詫異,問道:“秦先生認得冷公公?”
“數麵之緣。”梁思禽答道。
朱微半信半疑,樂之揚卻想起席應真說過,當年大都城破之前,冷玄刺殺徐達,為梁思禽所擒,這四分之一的寶圖,料想也是那時搜來的。
“這麼說……”樂之揚沉吟,“冷玄身上並無寶圖?”
梁思禽歎道:“他有寶圖,也難活命;何況沒有,那是非死不可的。”
樂之揚對冷玄恨之入骨,明知梁思禽的心意,也故作不知,捧過茶杯,埋頭喝水,忽聽朱微歎一口氣,說道:“樂之揚,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冷公公他……”
樂之揚險些一口水嗆著,抬頭怒道:“你說什麼?”
他聲色俱厲。朱微大感窘迫,麵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樂之揚怒氣稍減,沉聲道:“你忘了冷玄怎麼對我的嗎?”
“沒忘。”朱微垂下目光,“可那都是父皇的旨意,冷公公不過聽命行事。何況我自幼就認得他,看他送命,心裏總是不安。”
樂之揚望著公主,心中百味雜陳,忽地冷哼一聲,說道:“我有話跟秦先生說,你去內堂歇息一會兒。”
朱微猶豫起身,轉入內堂。留下樂、梁二人。樂之揚盯著他目不轉睛,忽道:“落先生,燕王瘋了!”
“哦!”梁思禽漫不經意地道,“我看見了。”
樂之揚詫然道:“燕王瘋了,先生一點兒也不難過?”
“難過又有何用?”梁思禽麵如止水,“天意如此,我也無可奈何。”
樂之揚認定燕王是梁思禽之子,本想寬慰數句,見他如此,竟不知從何說起。沉默半晌,說道:“冷玄可憎可惡,那日市集之上,因他之故,燕王險些送命,先生天上神龍,何苦與閹雞為伍?”
“一是一,二是二。”梁思禽搖了搖頭,“照顧燕王是韶純的遺願,保護瑤池弟子,卻是先祖臨終囑托,這兩件事,我都不能撒手不管。”
樂之揚一時語塞,梁思禽忽將藏寶圖推到他麵前,說道:“用這殘圖,換冷玄活命。”
樂之揚歎一口氣,接過藏寶圖揣入懷裏,說道:“落先生,換了天下任何一人,休想讓我為冷玄動一根指頭。”
“我知道!”梁思禽淡然說道,“這個人情,算我欠你的。”
樂之揚連連搖頭:“先生恩重如山,晚輩甘效犬馬之勞,隻是……”
“人情就是人情。”梁思禽擺了擺手,“天下雖大,能讓我欠下人情的也隻你一個。”
雖隻寥寥數語,樂之揚卻覺激動莫名,呆了半晌,想到一事,又道:“落先生,小子還有一事不明。”
“什麼?”
“倘若以圖換人,鐵木黎湊齊全圖,得到寶藏,蒙元勢力壯大,豈不威脅中原?”
“或許有之。”梁思禽淡淡說道,“不過金銀珠寶,取之不能果腹,得之不能禦寒,鐵木黎拿到手裏,還不是要來中原購買鹽鐵茶葉?至於威脅中原,那更是笑話,打仗打的是人馬錢糧,錢糧錢糧,有錢無糧,那也沒用。”
樂之揚道:“元帝遺寶,富可敵國,先生就不動心?”
“錢財多了,也是一樁煩惱。”梁思禽搖了搖頭,“求田問舍,非我所好。”
“沒錢也不行啊,沒衣穿,餓肚子。”樂之揚少年貧苦,嚐盡饑寒滋味。
“人各有誌。”梁思禽注目遠處,“當年籌集軍餉,我也做過幾日買賣,結識過一個名叫沈萬三的好友。依他所言,自古經商,無非‘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八個字。我用此為法,以有通無,轉運萬物,百萬金銀,唾手可得,隻因太過容易,反而倒了興致;有人自詡清高,不屑錢財,一大半都是自吹自擂;要視錢財為糞土,先得見過金山銀山,在珠玉堆裏翻過跟鬥,愚者見錢眼開、貪得無厭,智者卻由財富虧盈,了悟世事虛幻、富貴不永。佛家講究施舍,一無所有,如何施舍?故而釋迦生為王子,方能得證大道,換一個自幼衣食不全之人,證道立宗,反而難上百倍。”
“我懂了!”樂之揚恍然,“先生見過無數財寶,不將元帝遺寶放在眼裏。”
“財寶算什麼?”梁思禽冷冷說道,“天下之大,我也見過。”
樂之揚玩味話中真意,一時不覺癡了,忽聽梁思禽問道:“你想什麼?”
樂之揚醒悟過來,說道:“鐵木黎不肯交人,我該如何應付?”
梁思禽想了想,又問:“你看鐵木黎武功如何?”
“迅雷霹靂,銳不可當。”
“與他較量,你有幾分勝算?”
“一分也沒有!”
“何必妄自菲薄。”梁思禽輕輕搖頭,“鐵木黎武功再高,也得用到真氣,若能以氣馭氣,未始不能亂其經脈、覓得勝機。”
樂之揚困惑道:“可他勁氣如刀,近身也難,近不了身,談何亂其經脈?”
梁思禽伸出左手,拈起一枚桃子,說道:“武功好比桃子,招式是果皮,淺薄無聊,一望可知;內功是果肉,肥美多汁者為上;至如桃核,則是人心,招式也好,內力也好,無心駕馭,都是死物。”
“先生的意思?”樂之揚不勝迷茫,“小子還是不太明白。”
“武學由表及裏。我見過你先前的武功,將對方招式納入自身節奏,此一法門,可謂‘破招’;遇上內家高手,內外相輔,自成一體,僅用‘破招’,難以撼動其勢,還須加變化,以勁馭勁,是謂‘馭氣’;遇上更強對手,神意相印,心與氣合,則須動其心、搖其神,使其內力難施、招式不繼,自然落入下風,是可謂‘攻心’。”說到這兒,梁思禽輕輕放下桃子,“兵法雲: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者無形之物,有形之物可當,無形之物難防。我有生以來,招式、內力見千見萬,能‘攻心’的人卻沒見過幾個。”
“雲虛算不算?”樂之揚問道。
“算一個。”梁思禽點頭,“般若心劍直入人心,若非雲虛胸襟不夠、境界有虧,那一晚,我也走不出紫禁城。”
樂之揚不覺悚然,過了半晌,才道:“先生此言,要我學會攻心?”
“攻心之道,豈是學得會的?”梁思禽微微冷笑,“破其招,馭其氣,也是攻心,內力岔了,招式亂了,人心也就亂了,有形無形,互為因果,並非一概而論。”說著攤開右手,“伸手過來!”
樂之揚伸手,梁思禽一翻手掌,搭上他的手心。樂之揚手心一熱,霎時間,梁思禽的真氣流轉曆曆分明,浩大無極,動蕩無邊,勢如怒海狂濤、撲麵而來。
樂之揚微感窒息,急要收手,忽覺對方手上生出一股黏力,強勁絕倫,拉扯不開。
“落先生?”樂之揚心中震駭,“這是……”
“聽得見我的內力麼?”梁思禽渾若無事,神色平靜。
樂之揚不勝敬畏:“先生內力浩如江海……不,好比蒼天在上……”
“蒼天在上?”梁思禽怔了一下,不覺莞爾,“你試著駕馭我的真氣。”
樂之揚雖覺梁思禽真氣太強、不可撼動,但與他相處日久,深知此人言不輕發,行不妄作,當下專心凝神,聽其內勁變化,以“止戈五律”反製。
“周流六虛功”強橫霸道,樂之揚真氣一碰,好比冰雪向火、瞬間消融,不但帶不動對方的真氣,反如陷入深山巨澤,四野茫茫無際,下方深不可測。樂之揚麵紅筋漲、汗出如漿,生出蚍蜉撼樹、無能為力之感。
他心氣一弱,內力頓也受挫,梁思禽知覺,冷冷說道:“大丈夫迎難而上,你要半途而廢麼?”
樂之揚與他目光一接,慚愧之餘,生出倔強傲氣,凝神聽勁,反複催動內力。比起“周流六虛功”,他的真氣渺小,好比滄海橫流中一葉孤舟,上下起伏,不由自主。
天地尚有虛實,縱如海水,也有流蕩起伏。樂之揚摒棄雜念,專心一誌,審其實,衝其虛,或阻攔其勢,或順勢導引,窮思極慮,百方出擊。起初,梁思禽真氣渾然,顛簸不破,然而滴水穿石,久而有之竟有動搖之象。又過片刻,樂之揚勁力所過,對麵真氣一動,隨他向前流轉。
樂之揚心生狂喜,待要一鼓作氣、帶動那股真氣。冷不防梁思禽身子一震,真氣暴漲,勢如高山滾石,呼啦啦直衝下來。樂之揚所發之氣七零八落,潰不成軍,對麵不依不饒,衝破他的內力,湧入他的經脈。
“落……”樂之揚話沒說完,渾身大震,筋脈灼熱,右臂僵直,胸口仿佛壓了萬鈞巨石,迫使渾身氣血直衝腦門。
梁思禽又是一震,樂之揚身子發輕,手上黏力消失。他應變神速,撤掌後退,定眼望去,梁思禽麵紅如血,雙眼緊閉,眼角微微抽搐,透出極大痛苦。
“落先生!”樂之揚緩過氣來,欲要上前,梁思禽衣發飛舞,一股巨力將他向後推擋,可怪的是,廳內旋風如狂,廳外卻是花木靜好、紋風不動。
樂之揚步步後退,抵上廳柱,身前橫亙一堵無形氣牆,堅凝沉重,有如實質,碾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當日紫禁城中,梁思禽“天劫”發作、毀傷無算,那種驚人聲勢,若在此間重演,朱微和水憐影主仆都難逃劫數。樂之揚越想越驚,沉喝一聲,奮然出掌,以“撫琴掌”力與那勁氣相抗,可是強弱懸殊,此舉好比螳臂當車,掌力剛一送出,就被“六虛功”卷走
樂之揚數掌無功,心生絕望,突然身子一輕,氣牆消失無蹤。梁思禽張開雙眼,麵露倦容,看了樂之揚一眼,歎道:“抱歉,氣機不穩,險些兒又蹈覆轍。”
樂之揚定一定神,才覺渾身汗透、丹田空虛,這一陣消耗之大,勝過高手比拚。他見梁思禽模樣,憂心道:“落先生,你沒事麼?”
“沒事!”梁思禽頹然道,“小有心魔,尚能壓製。”
樂之揚道:“方才先生為何入魔?”梁思禽歎道:“你挑動我的真氣,周流六虛功,一遇挑釁,自生反擊,縱然如我也壓製不了。”
樂之揚一愣,心中百味雜陳,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梁思禽瞥他一眼,笑道:“天下內功,無出‘周流六虛功’之右,你能將它挑動些許,假以時日,世上內力真氣,一大半都難不倒你。”
“落先生!”樂之揚不覺喜悅,反生憂愁,小聲說道,“您當真沒事麼?”
梁思禽欲言又止,這時朱微等人聽到動靜,離開後堂,趕到前廳,忽見滿地狼藉,都是不勝驚訝。樂之揚收拾心情,拱手道:“秦先生,時候不早,我該動身了!”
“我也去!”朱微急聲叫道。
樂之揚說道:“你去了令我分心,此間清幽僻靜,你留下等我消息。”
朱微雖覺在理,仍是悶悶不樂。水憐影瞅著她,眼裏閃過一絲輕蔑,忽聽梁思禽說道:“憐影,你去看看,人來了沒有?”
水憐影點頭,引著嵐耘出去,朱微見她如此順從,心中越發疑惑:“這個秦先生反仆為主,到底是個什麼人物?”
不片刻,嵐耘回來說道:“人到了,就在門外!”
梁思禽轉向樂之揚:“門外有人接應,帶你去見鐵木黎。”
樂之揚信服其能,又看朱微一眼,狠下心腸,掉頭出門。
出了院子,卻不見人,正納悶,忽聽上方一個清冷的聲音說道:“在這兒!”樂之揚抬頭一瞧,蘭追素衣白傘,立在簷角,清俊挺拔。
樂之揚縱身上房,蘭追一聲不吭,轉身就走,足不沾地,禦風飛翔,速度之快,流風飛電也不足形容。
一口氣奔出數裏,蘭追不覺動靜,忍不住回頭一瞥,忽見樂之揚氣定神閑,逍遙跟在身後。
蘭追心頭凜然,梁思禽看重樂之揚,八部之主多不信服。八部中,蘭追輕功第一,放眼天下也罕有其匹,故而剛一見麵,便全力使出輕功。樂之揚追趕不上,必然出口相求,那時皮裏陽秋地嘲諷幾句,掃了他的麵子,也出一口惡氣。
蘭追算盤打得如意,不料樂之揚足有“蠱痘”,腳力超人,無論縱躍奔跑,都是風部之主的敵手。
蘭追好勝心起,加速奔走,風勁貫注全身,袖袍舒卷,長發狂舞,整個兒化為一道白光,在樂之揚眼前閃爍不定。
樂之揚見他如此迅捷,心中頗為納悶,可又不便多問,隻好彼強我強,隨之加速向前。
兩人一前一後,不過半晌工夫,繞著北平城轉了一圈。樂之揚越發疑惑,忍不住叫道:“蘭先生,還有多遠?”
蘭追應聲回頭,麵紅過耳,氣喘微微,瞪著樂之揚一臉詫異。
“蘭兄?”樂之揚皺眉問道,“有事麼?”
蘭追大為泄氣,咕噥道:“沒什麼?就在前麵。”一麵回頭趕路,一麵尋思:“數月不見,他怎麼變得如此厲害?莫非城主偏心,傳了他什麼速成的法兒?”一念及此,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兒。
奔走時許,蘭追停下腳步,張望四周,神色疑惑,樂之揚問道:“看什麼?”
“蘇乘光……”蘭追話沒說完,一道人影從牆角裏踉蹌走出,半身染血,正是蘇乘光。
二人均是一驚,齊齊上前,扶住雷部之主,蘭追說道:“老賭鬼,你怎麼鬧成這樣?”
蘇乘光苦笑一下,尚未答話,樂之揚忽道:“是葉靈蘇!”蘇乘光驚訝道:“你怎麼知道?”
樂之揚說道:“她的劍法我見過多次,再說這傷口,除了‘青螭’,再無第二口劍可以留下。”皺一皺眉,“她也來北平?”蘇乘光歎道:“她來找鐵木黎。”
“為何?”樂之揚不勝吃驚。
“你不知道?”蘇乘光看他一眼,神氣怪異,“前些日子,鐵木黎連挑鹽幫十二分舵,殺傷無數。若不報仇,枉為幫主。”
樂之揚甚是意外,仔細一想,鐵木黎磕頭認輸,必然心懷怨毒,當時便不發作,事後也會討回梁子。不過,此人進入中原,四麵樹敵,武功雖高,也頗為不智。
蘭追問道:“葉靈蘇找鐵木黎晦氣,幹嗎拿劍刺你?”蘇乘光麵皮微微一紅,支吾道:“我怕她吃虧,不讓她進去。”樂之揚歎道:“無怪劍傷不深,想她隻是逼你讓路,並沒打算殺人。”
“也怪我大意!”蘇乘光懊惱道,“不料數月不見,她的武功又強了不少。”
蘭追大皺眉頭,說道:“蘇乘光,你忘了城主的禁令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