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情仇難了(四)

這三個字又輕又細,落入葉靈蘇和雲裳耳裏,卻如驚雷霹靂,震得二人張口結舌。

“嗬!”雲虛雙眼陡張,目光如有形質,秋水古劍,破匣而出。

梁思禽不閃不避,垂手佇立,氣定神閑,雲虛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仿佛遊魚入海、飛鳥進山,蕭然與之同化,無力可用,無計可施。

雲虛的目光暗淡下去,有如燃盡的火把。他右手一抬,握住劍柄,還沒拔出,就聽梁思禽說了聲:“出去!”足不抬,手不動,巨力排空而出。

雲虛胸口一悶,身不由主,一個跟鬥向後翻出,瞬間消失在宮門之外。。

梁思禽目光一轉,掃向雲裳兄妹,雲裳麵如死灰,不覺後退兩步。葉靈蘇手握劍柄,想要說話,可是嗓子幹澀,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深吸一口氣,艱難地移開目光,瞥見樂之揚,呆了一下,猛可叫道:“是你……”

樂之揚不覺苦笑,略略點頭。葉靈蘇忘了大敵當前,對他看了又看,失聲說道:“你、你怎麼變成這樣?”語聲中透出一股悲痛。

“我……”樂之揚欲言又止,歎一口氣說道,“葉姑娘,你快走吧!”

葉靈蘇愣了愣,又看一眼梁思禽,樂之揚忙道:“他對我很好!”

葉靈蘇鬆一口氣,轉身攙扶兄長,快步走出宮門。

“梁先生!”冷玄抖索索站了起來,拱手作揖,嗓音發抖,“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梁思禽一言不發,掉頭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全然醒了,雙眼圓睜,喃喃說道:“我在做夢麼?”

“處世如大夢,胡為勞其身?”梁思禽冷冷說道,“人死了,夢也醒了。”

“這麼說,我快要醒了?”

“如今感覺如何?”

“功名霸業,均為泡影,前塵後事,盡成虛空……”

“你何時信了佛?”

“我當過和尚!”

兩人曾為君臣,又是死敵,此時相見寒暄,坦率平和,竟如多年未見的老友。

“奇怪……”朱元璋仔細打量梁思禽,“這麼多年,你的樣子……幾乎沒變。”

“樣子沒變,心卻變了。”梁思禽沉默一下,“你樣子變了,心倒是沒變!”

“說得好!”朱元璋嘴角抽動,似笑非笑,“我朱重八一生固執、寧死不悔!”

梁思禽沉默一下,忽道:“你這一生,當真沒有後悔的事?”

“後悔的事?”朱元璋的眼神恍惚起來,“或許有一件……當年我聽信讒言,殺了一個妃子,至今想來,還有一些後悔……”

“那算什麼?你剛剛殺光了所有的妃嬪。”

“那妃子不同,她是萬中無一的。”

“所以你殺了母親、饒了兒子,將他撫養長大,令其割據稱王。”

“你……”朱元璋大為詫異,“你也知道?”

梁思禽點頭:“我還知道,天道輪回,這個兒子要為母報仇,奪取你的鐵桶江山。”

“胡說……”朱元璋想要伸手拍床,可五指一動,又無力地垂了下來,他大口喘氣,聲嘶力竭,“老四他不敢……”

“不敢?還是不能?”梁思禽的目光咄咄逼人,自從相識以來,樂之揚從未見過。

“不敢!”朱元璋停頓一下,“隻要允炆不削藩……”

“他會削藩!”梁思禽冷冷說道,“你心知肚明,又何必自欺欺人?”

朱元璋轉眼看向朱允炆,後者迷迷瞪瞪,仍未恢複神誌。朱元璋的眼裏閃過一絲恐懼,忽又怒道:“削藩又怎樣?老四再厲害,以北平一城之地,豈能抗衡天下?”

“風起於青萍之末,你以一個濠州,不也奪取了天下?”梁思禽聲音平淡,不帶一絲情緒,“如今精兵強將集於北疆、抗拒蒙古,燕、寧二王控弦二十餘萬;南方諸軍久享太平,弱不能戰,開國功臣掃蕩一光,老成宿將凋零無遺。支強幹弱,取敗之道,安史之亂由此而起,大唐盛世因此而衰。我記得葉伯巨跟你說過,可你一怒將他殺了。”

“那又怎樣?”朱元璋恍惚失神,“成事在人,謀事在天,老四就一定會贏?哼,那可不見得!”

“如果……”梁思禽盯著朱元璋,一字一句地道,“我幫他呢?”

“你?”朱元璋糊塗起來,“為什麼!”

梁思禽沉默一下,忽然低聲唱道:“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

這一曲《杏花天影》,樂之揚再也熟悉不過。朱元璋昏迷時也吟過,忽從梁思禽口中唱出,樂之揚不勝詫異,定眼望去,梁思禽目光柔和,仿佛追憶什麼。朱元璋的神態卻好有一看:他直勾勾地望著梁思禽,若悲若狂,如驚如怒,似恍然,又似恍惚,無數的神態從他臉上一閃而出,燃盡了殘餘的精力,隻留下無盡的虛無。

沉寂半晌,冷玄走上前來,探一下脈搏,伸手闔上老皇帝的雙眼,回頭說道:“陛下走了!”

“前塵後事,盡成虛空……”梁思禽兩眼望天、喃喃自語。

樂之揚望著朱元璋,心中感慨,怨恨煙消。他定了定神,厲聲問道:“冷玄,寶輝呢?”

梁思禽也想起來意,說道:“是啊,冷玄,那女孩兒是死是活?”

“這……”冷玄躊躇一下,“我當年發過毒誓,如論如何,絕不欺騙先生。”

“這個沒錯。”梁思禽點頭,“席應真和劉伯溫可以作證。”

“也罷!”冷玄想了想,“趁大夥兒沒醒,也該做一個了斷。”

“了斷什麼?”樂之揚環視四周,“心劍”威力仍在,殿內之人如木如石、知覺盡失,。

“跟我來!”冷玄穿過眾人,走向殿外。樂之揚滿心疑惑,回頭看去,梁思禽伸手將他扶起,跟在冷玄後麵。

三人出門,來到一間偏殿。冷玄推門而入,殿中孤燈如豆,照出床上一個女子。躺著的正是朱微,她素衣貼身,雙眼閉合,臉色灰白透青,沒有一絲生氣。

樂之揚掙脫梁思禽,猛地撲向朱微,不慎一個趔趄摔在床邊,額角磕破,鮮血長流。他忘了傷痛,死死握住朱微的手,那手冰冰涼涼,絕望有如一把小刀,將他的心剜得千瘡百孔。

“她還活著!”冷玄的聲音幽幽傳來。

“什麼?”樂之揚一愣,詫然回頭,“你說什麼?”

“小子別急!”梁思禽忽道,“冷玄說得對,她還活著!”

樂之揚將信將疑,一摸朱微的口鼻,並無呼吸出入,可是細探脈搏,卻有一絲搏動,似有若無,微弱之極。樂之揚又驚又喜,忽又糊塗起來。

“她中了毒?”梁思禽問道。

“是!”冷玄低頭回答,神情恭順之極。

“什麼毒?”

“六豸蝕陽丹。”

“咦?”梁思禽變了臉色,“宮裏怎有如此奇毒?”

“海外方士所獻,聖上用來懲戒晉王,寶輝公主不知如何得到……”冷玄說到這兒,轉眼看去,樂之揚怒目相向,燈火之下形同厲鬼。

冷玄遲疑一下,接著說道:“樂之揚出事以後,寶輝落落寡歡,陛下勸說無果,一怒之下,為了斷絕她的癡念,令她與耿璿即日圓房。寶輝嘴上答應,回頭就服了毒藥,虧我及時發現,逼她吐出大半,可惜毒性猛烈,我別無他法,隻好用‘陰魔指’讓她假死,暫且延緩了毒性。”

當年冷玄也曾用“陰魔指”讓樂之揚假死出宮。樂之揚親身領受,感觸甚深,衝口問道:“假死也能延緩毒性?”

冷玄未答,梁思禽說道:“毒物隨氣血流轉,浸潤五髒,致人死命,假死之人呼吸變緩、心跳變慢,一切生機近乎停滯,毒性潛伏,一時難以發作。”

“可也不是長久之道,日子一長,難免一死。”冷玄說道,“陛下受此打擊,一蹶不振,掙紮了幾日,到底撒手歸西。”

“落先生!”樂之揚忽道,“席道長說過,練成‘轉陰易陽術’,可以百毒不侵!”

“那也得練成才行!”梁思禽皺了皺眉,“她命如累卵,一醒便死,如何來得及修煉?”

“鳳泣血露!”樂之揚靈機一動,“那東西能解百毒?”

“鳳泣血露可解尋常之毒,‘六豸蝕心散’取自海外荒蠻中的六種稀有毒蟲,中者立斃,無藥可醫,較之當年‘毒羅刹’的‘五行散’不遑多讓。”

樂之揚呆了呆,喃喃說道:“這麼說,沒救了麼?”

“解毒非我所長。”梁思禽想了想,“善用者善解,有一個地方或許幫得了你!”

樂之揚心念一轉,衝口而出:“毒王宗。”

“毒王宗絕跡多年……”冷玄覷看梁思禽的臉色,“先生知道他們在哪兒?”

“知道是知道!”梁思禽麵露難色,“隻是……”

樂之揚隻恐希望落空,叫聲“落先生”,磕頭便拜,誰知剛一彎腰,就被梁思禽攙了起來,歎道:“你我之間,何須客氣。‘毒王宗’恨我入骨,說服他們救人,恐怕很不容易,不過看你麵子,我盡力而為就是了。”

樂之揚喜不自勝,轉涕為笑。冷玄冷眼旁觀,心中大為詫異,他素知梁思禽的手段,更知他一諾千金,有了這“盡力而為”四個字,天底下幾無不可辦成之事。樂之揚本是死透的鹹魚,遇上如此貴人,真是咄咄怪事。更離奇的是,梁思禽一向崖岸自高,卻對這少年另眼相看,其中的奧妙,老太監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樂之揚。”冷玄轉身摸索,捧出一個包袱,“這些都是你的隨身之物,寶輝千方百計求我找來。她對著這些東西又哭又笑、不飲不食……唉,如今一並還給你吧!”

樂之揚伸手接過,看了看朱微,又看一看冷玄,心中不勝迷茫:“你為何要幫寶輝?”

“我以冷為姓,但不是冷血之人。”冷玄苦笑一下,“然而身為奴才,一切惟命是從,所作所為,有限得很。”

“冷玄!”梁思禽忽道:“朱元璋死了,你還要留在宮裏麼?”

冷玄歎道:“刑餘之人,無處可去。”

“也罷,人各有誌!”梁思禽伸手抓住床沿,輕輕一拎,朱微連人帶床離地數尺。

冷玄看在眼裏,不覺動容,忽見梁思禽一揚手,前方牆壁倒塌,露出一個窟窿。他一手拎床,一手扶起樂之揚,邁開大步,走出殿外

“梁先生。”冷玄不由歎道,“你一來一去,驚天動地,如何善後,真叫小人頭疼。”

“惺惺作態。”梁思禽頭也不回,“你因禍得福,理應謝我才對!”

冷玄一時默然。樂之揚聽出梁思禽話中之意:朱元璋雖死,其他皇族均得活命,事後論功,自然都歸冷玄。老太監才入新朝,又立大功,將來寵幸之隆,恐怕更勝前朝。樂之揚對他恨意難消,想到這兒,不免忿忿不平。

床是檀木所造,加上樂、朱二人,重量約莫千斤,梁思禽提在手裏,恍若無物,縱躍如飛,遠遠看去,就如一朵烏雲在屋頂上飄行。好在樂之揚見怪不怪,早將梁思禽視為神仙,此人做出任何奇怪之事,他都認為理所當然。

不久出了宮城,進入皇城,越過太和殿,梁思禽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大口喘氣,聲音壓過風聲。樂之揚應聲望去,梁思禽麵皮繃緊,兩眼睜圓,額頭上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