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情仇難了(三)

梁思禽放下兩塊石磚,並排一處,舉燭對照,樂之揚在他身後,僅能看見背影,燭火光中,梁思禽一動不動,光陰仿佛凝滯,伴隨火光搖晃,殿中的景物變得飄忽迷離。樂之揚身處其間,心生錯覺,仿佛看見一個素衣女囚,姿容絕代,愁苦憂傷,拖著鐐銬蹣跚行走,時而在石礎上描畫,時而翻過磚塊,用鐐銬上的銳角艱難地刻寫,她麵孔慘白,眼中卻有熊熊火焰,磚塊上字字血淚,關係極大秘密,必須小心隱藏,不可稍有疏失。在這簡陋處所,女子傾盡平生智謀,隻盼若幹年後,那人顧念舊情,會來此間發現秘密,這期望無比渺茫,可又別無他想。女囚眉眼間透出深深的絕望,眼淚順著雙頰滑落,滴在手上磚上……

梁思禽長吐了一口氣,徐徐站起身來。樂之揚從幻覺中蘇醒,定眼望去,衝口而出:“落先生,燕王是誰的兒子?”

“那有什麼關係?”梁思禽一字一句,聲音清晰無比,“無論如何,他是韶純的兒子!”

樂之揚一愣,梁思禽雙手收緊,噗,石磚粉碎,化為飛灰。

樂之揚“啊”了一聲,眼望著梁思禽轉過身來,須臾工夫,蒼老了何止十歲。

樂之揚吃了一驚,他見梁思禽毀掉石磚,猜想他欲蓋彌彰;此刻見他神氣,無悲無喜,隱隱然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沮喪,或許……燕王本就是朱元璋的兒子,碩妃之死全然無辜。

正在胡思亂想,梁思禽忽地將他抓起,一舉步,穿過殿門,落在圍牆上方。梁思禽站在牆頭,注目宮闕暗影,晚風悠悠吹來,卷起他的襟袖長發,他的神情甚是憂傷,四周花木含悲,就連天上的月色也暗淡起來。

“落先生。”樂之揚小心說道,“公主那兒……”

梁思禽身子一顫,如夢方醒,問道:“她住在哪兒?”

“她住在寶輝殿……”樂之揚遲疑一下,“離這兒不遠。”

“走吧!”梁思禽意興索然,哀莫大於心死,看他眉梢眼角,頗有厭世之意。

樂之揚暗暗歎氣,指出寶輝宮的方位。梁思禽如風掠去,沿途宮闕沉暗、鮮有光亮,隻聞寒蛩微鳴、梟鳥啼響,偌大禁城死寂荒涼。樂之揚看在眼中,心裏生出幾分不祥。

倏忽間,寶輝宮就在前方,幽黑冷暗,空寂無聲,隻有偏殿一點燭火,閃閃爍爍,奄奄欲滅。

梁思禽一晃身,越過屋頂,落在偏殿前方。女子的抽泣聲幽幽飄來,樂之揚心中焦躁,掙紮欲起。

梁思禽見狀,在他肘下一托,樂之揚隻覺一股熱流躥入體內、直達足心,雙腿有了力氣,足頸疼痛減輕。他來不及驚奇,快走兩步,來到窗前,捅破窗紙一瞧,卻見一個宮妝女子跪在香案前哭泣,渾身白衣,正是朱微的侍女宋茶,再瞧香案上一眼,香燭搖曳間,映照出一麵靈牌,形製粗陋,上麵歪歪斜斜寫著“大明寶輝公主之位”。

樂之揚隻疑做夢,使勁揉了揉眼睛,定眼再瞧,那八字清清楚楚、明白無誤。樂之揚心口劇痛,兩眼發黑,好容易聚集的力氣陡然消失,身子一軟,癱了下去。

梁思禽見他神氣,心知有異,向門內張了一張,也是大為吃驚,略一沉吟,推門而入。

宋茶應聲回頭,不及叫喊,梁思禽一揮袖,宋茶脖子如加鐵箍,出聲不得,她望著二人,驚駭欲絕,想要掙紮,身子卻如灌滿了鉛鐵。

梁思禽注視靈位,緊鎖眉頭,回頭一瞧,樂之揚臉色慘白,望著靈牌兩眼無神,儼然半死不活,成了一個空殼。梁思禽暗暗歎氣,回望宋茶說道:“我並無惡意,有話問你,你若答應,眨眼三下。”

宋茶連眨眼睛,梁思禽一拂袖,宋茶緩過氣來,來回掃視兩人,眼中懼意不退。

“這是誰的?”梁思禽手指靈牌。

“寶、寶輝公主!”宋茶艱澀出聲,望著靈牌,眼淚無聲流下。

樂之揚原本還有懷疑,見她神情,頓時絕望,閉上雙眼,渾身發抖,腦海裏盡是朱微生前音容,閃閃爍爍,不容把握。

梁思禽沉默時許,又問:“她怎麼死的?”

宋茶盯著二人,流露疑惑神氣,吞吞吐吐地道:“服、服毒……”

樂之揚應聲一顫,抬頭望著宋茶,哆嗦兩下,可是說不出話來。梁思禽猜到他的心思,想了想,問道:“為何服毒?”

“小女子地位卑賤,不知詳情……”宋茶戰戰兢兢,“隻聽公公們說,公主中了一個妖道的妖法,情迷心竅。陛下發現之後,殺了那個妖道,讓公主嫁給長興侯的世子,結果……”宋茶眼眶一紅,忽又流下淚來,“公主執迷不悟,假意答應嫁人,趁人不備,服下劇毒……”

樂之揚愁腸百轉、氣血鬱結,聽到這兒忍耐不住,喀的吐出一口鮮血。

梁思禽微微皺眉,一手搭在樂之揚後心,度入內力、平複他的氣血;宋茶也駭然注視,但覺衣衫襤褸的少年甚是眼熟,可是搜腸刮肚,也想不出在哪兒見過。

梁思禽的真氣精純無比,所過舒筋活血、五髒安寧,樂之揚緩過一口氣來,頭昏腦沉,六神無主,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梁思禽見他模樣,暗暗歎息,又問道:“你為何在這兒拜祭?公主靈堂何在?”

“沒有靈堂。”宋茶慘然落淚,“我打小兒服侍公主,卻連她的遺體也沒見到。所以心裏難過,偷偷瞞著他人,來這兒私祭……你們、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怎麼闖進宮的?”

梁思禽略略點頭,一揮手,宋茶登時昏睡,回頭看去,樂之揚還在迷迷瞪瞪地望著靈牌,當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一無遺體、二無靈堂,是生是死,尚未可知。小子,振作一些,別為幾句話擾亂了心誌。”

寥寥數句,直如醍醐灌頂。樂之揚驚醒過來,心想:“是啊,說來說去,都是宋茶一麵之詞,這婆娘一向可惡,胡說八道也未可知,隻要……隻要一刻沒見到公主的遺體,我就一刻也不能死心……”想到這兒,不由鼻酸眼熱、險些兒落淚,明知希望渺茫,可也努力打起精神,強笑道:“落先生說的是,她一向呆在朱元璋身邊侍奉,無暇回宮,也未可知。”

“好得很!”梁思禽抖擻精神,“我也正想會一會朱元璋!”

兩人出了寶輝宮,但見殿宇重重、宮闕起伏,樂之揚不勝焦急,忍不住問道:“朱元璋住在哪兒?”

“當年他常住乾清宮,時隔多年,不知這喜好變了沒有?”梁思禽沉吟一下,“先去那邊瞧瞧。”

兩人風馳電掣,向東疾行,身邊宮闕廣殿一掠而過。樂之揚望著崔巍暗影,無由緊張起來,心想:“朱微若在還好,如果不在她爹身邊,我、我又應該如何是好?”

恍惚間,梁思禽忽然停下,樂之揚問道:“落先生,你……”梁思禽做出噤聲手勢,指了指房屋下麵,樂之揚轉眼望去,下方永巷之中佇立幾個人影,一動不動,如木如石。

“守夜的太監?”樂之揚低聲揣測,梁思禽搖了搖頭,忽一沉身,跳下屋頂,落在一道人影前麵。

“啊……”這一下出其不意,樂之揚險些叫出聲來。

那人佇立在前,看服色果然是個太監,手持拂塵,兩眼微閉,仿佛站立入睡,兩人落地,他也一無所覺。

樂之揚滿心詫異,扭頭望去,另有兩個太監站立遠處,一老一少,也是閉上雙眼,呆立不動。

“奇怪!”樂之揚忍不住伸手推去,那太監應手而倒,直挺挺、硬梆梆,恍若一根木樁。

“怎麼?”樂之揚吃驚道,“他死了?”

梁思禽搖頭:“他被勾了魂!”

“勾魂?”樂之揚一時轉不過念頭,“那不就是死麼?”

“與死不同。”梁思禽說道,“他人還活著,隻是沒了知覺。”

這種事聞所未聞,樂之揚愣了一下,問道:“誰幹的?”

“還能有誰?”梁思禽歎一口氣,“冤家路窄,雲虛也來了。”

樂之揚的心子突突狂跳,雲虛手段狠辣,一旦闖入宮裏,朱元璋性命堪憂,朱微也會受到牽連。他心頭一急,撒腿就跑,才跑數步,忽覺足頸疼痛,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他趴在地上,沮喪欲死,忽聽梁思禽歎一口氣,伸手過來將他輕輕扶起。樂之揚自恨無能,眼眶一熱,淚水淌了下來。

梁思禽瞥他一眼,微微搖頭,托住他的右肘,內力所及,兩人騰空而起,掠過飛簷屋脊。樂之揚掃眼望去,下方空地上不時出現宮女、太監,均是閉眼呆立,盡如先前所見,姿態各式各樣,當真駭目驚心,儼然光陰停滯了一般。

樂之揚心下駭然,正要開口,梁思禽忽又停下,注目看向下方。樂之揚隨他目光一瞧,心髒遽然收縮,幾乎停止了跳動。

雲虛素衣白帽,當先行走,身後跟著一男一女,男的是雲裳,女子竟是葉靈蘇。樂之揚深知他父女間的隔閡,見這情形,大惑不解:“葉姑娘怎麼也在?難不成也中了‘心劍’?”

倏爾光亮閃現,幾個太監拎著燈籠、捧著器皿從月門走出,望見三人,隻一愣,即刻定住。雲虛目射奇光,若無其事,從太監們身邊走過,如影如幻,行雲流水。雲裳打量太監,一臉佩服,葉靈蘇卻是微微皺眉,似乎有些無奈。樂之揚見她神誌清明,心中越發奇怪。

梁思禽一轉身,向左飛馳,眨眼之間,就將雲家三人遠遠拋下。突然燈火入眼,乾清宮赫然在望,宮前空地上站立若幹侍衛,挎劍帶刀,戒備森嚴,滴水簷下也有數十個太監、宮女,戰戰兢兢,神色張皇。

樂之揚隻覺氣氛有異,梁思禽卻腳下不停,拎著他快走兩步,恍若一縷輕煙,越過眾人頭頂,到了屋頂上方,一拂袖,屋瓦無聲跳開,露出一個大洞。他沉身鑽入,身後瓦片悄然合攏,樂之揚尚未還過神來,二人已在屋梁上方,下麵的情形一覽無餘。

朱元璋躺在床上,麵如金紙,閉眼昏睡。床前一字排開,跪著朱允炆、寧國公主、梅殷,三人抽抽搭搭,哭個不停;冷玄領著禦醫、宮女,隨侍在側,神色慘然。

樂之揚看遍宮內,不見朱微,霎時心冷如冰,雙耳嗡嗡一片。

“夠了!”朱元璋忽地張開雙眼,聲音嘶啞喑弱,一如漏了氣的風箱,“哭什麼?朕還沒死呢!”

“皇祖……”朱允炆見他似要掙起,慌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

朱元璋稍一嚐試,忽又放棄,無力躺下道:“聽著!朕死以後,諸王不得入朝奔喪,尤其是燕王……”

“是!”朱允炆低聲回答。

朱元璋死死握住他手:“寧王、燕王,可以互相鉗製,千萬不要忘了。”

“孫兒不會忘。”

“還有……”朱元璋大口喘息,“寶慶公主年幼,不可一日無母,朕赦張美人不死,至於其他妃嬪,一律賜死殉葬……”

梁思禽應聲一顫,五指陡然收緊,樂之揚隻覺手臂劇痛,忍不住抬眼望去,但見梁思禽雙眉高挑,麵有慍怒,身子微微發抖,極力克製胸中情愫。

“皇祖!”忽聽朱允炆顫聲說道,“這些事都辦妥了,除了張美人,所有的妃嬪都已……”

樂之揚恍然大悟,為何一路走來,宮中黑暗冷清,了無燈火。

“是麼?”朱元璋微微失神,“還有什麼?朕還有什麼沒說?”

“父皇。”寧國公主道,“您好好養病,不要再勞心了。”

“不……”朱元璋極力回想,“一定還有什麼?朕一時想不起來、想不起來……”

“皇祖不要勉強……”

“哦,想起來了,傅友德那廝不可信任,朕一死,你就把他殺了。”

眾人麵麵相對,朱允炆神色尷尬,寧國公主小聲說道:“父皇,傅友德早已死了。”

“死了?”朱元璋愣了一下,“怎麼死的?”

“父皇親自下詔殺的……”

朱元璋沉默一下,又道:“湯和呢?他死了沒有?”

“信國公也死了。”

“朕殺的?”

“不是!”朱允炆輕聲說道,“皇祖,信國公是病死的。”

朱元璋似乎鬆一口氣,徐徐閉上眼睛,臉色柔和起來:“湯和是好人,朕還跟他放過牛呢……”

樂之揚望著老皇帝,心中又恨又憐,一代雄主臨終將死,顛倒錯亂,與平常老人沒什麼兩樣。

“誰……”殿門外響起一聲低呼,呼聲未絕,戛然而止。

冷玄白眉一軒,晃身出門,不過片刻,忽又返回,高叫:“快閉眼……”

話沒說完,一道劍光追蹤而入,直奔老太監心口。冷玄揮舞拂塵,飄然後退,雲裳衝進寢宮,手中劍尖顫動,瞬息之間,刺出六劍。

陡然出現敵人,宮中人無不錯愕,眼望著雲虛掀開珠簾,逍遙跨過門檻,朱允炆正要開口嗬斥,目光與他一碰,陡然心神恍惚、渾身困倦,念頭忽閃兩下,腦中一片空白。

雲虛掃眼之間,製住眾人,隻有朱元璋閉眼昏沉,沒有與他目光相對。冷玄定力了得,正與雲裳鬥得難解難分。

葉靈蘇也進入宮殿,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朱元璋身上,輕輕皺了皺眉,忽道:“他快要死了!”

雲虛沉默不語,注目前方,兩道人影忽來忽去,攻守如電。雲裳出劍又快又狠,招招刺向對手要害;冷玄卻身法飄忽,出手舒緩,拂塵上的銀絲忽聚忽散,紛紛亂亂,看似一劍就能刺穿,雲裳偏偏不能靠近,往往一招未盡,忙又收回長劍。

樂之揚心下奇怪,定眼細看,發現冷玄右手揮舞拂塵、左手藏在後麵,食指忽伸忽縮、忽隱忽現,敢情拂塵隻是幌子,後麵的“陰魔指”才是殺招。雲裳明白這個道理,仗著劍快身疾,不待冷玄出指,即刻閃身躲開。所以乍一看來,兩人各行其是,隔空對舞,十餘招轉眼即過,未曾交上一招半式,可在內行人眼裏,如此搏鬥,尤勝刀來劍往,稍一不慎,勢必長劍穿胸、指力貫穴。

樂之揚見過冷玄的手段,來去倏忽,指力縱橫,武功之強,隻在席應真之上,不在席應真之下,即便不及雲虛,要勝雲裳並非難事,這時盡取守勢,著實令人意外。要說內傷未愈,似也說不過去,倒像是有所顧慮,縮手縮腳,投鼠忌器。

正疑惑,耳邊傳來梁思禽的低語:“看雲虛的眼睛!”樂之揚一愣,恍然有悟,冷玄無論進退攻守,始終躲避與雲虛的目光,雲裳也明白這個道理,故而一招一式,無不逼他直麵父親的雙眼。這一來,冷玄無異於以一敵二,一麵應付雲裳的快劍,一麵抵擋雲虛的冷箭,內侵外逼,苦不堪言。雲裳有恃無恐,出招越發狠辣淩厲,葉靈蘇冷眼旁觀,輕輕哼了一聲,流露出一絲不屑。

兜兜轉轉,又拆數招。雲裳身子一轉,忽向朱允炆刺出,冷玄忙揮拂塵,掃向劍身,一纏一帶,長劍略略歪斜,雲裳露出破綻,冷玄作勢出指,雲裳晃身躲開。冷玄正要追擊,一抬頭,忽與雲虛打了個照麵。

冷玄落入圈套,避開目光已是不及,兩人四目一交,雲虛眼神熾亮,冷玄渾身一顫,目光迷離起來。雲裳刷地一劍,刺中冷玄左胸,劍尖入肉,雲裳心湧狂喜,冷玄強仇大敵,手下不知死了多少東島豪傑,天可憐見,惡貫滿盈,終究死在他的劍下。

念頭才動,冷玄身子微微一側,肌膚綿軟滑溜,仿佛塗滿油脂的牛皮,雲裳的劍尖與他掠身而過,血花四濺飛灑。雲裳吃了一驚,急要收劍,冷玄手臂合攏,將長劍牢牢夾在腋下,雲裳一奪無功,待要撒手,冷玄右手食指閃電送出,嗤,雲裳踉蹌後退,“期門穴”上多了一個指孔,麵孔漲紅發紫,咯地吐出一口鮮血。

這兩下變故奇快,雲虛也是措手不及。他望著冷玄,目透訝色,老太監捂著傷口,連聲咳嗽,吐出兩口血痰,淡淡地說道:“後生可畏,隻是嫩了一點兒。”

雲裳暴怒,縱身跳起,一口血湧了上來,又硬生生咽了下去。雲虛將他攔住,沉聲道:“冷玄,你定力不壞,竟能抗拒我的‘心劍’。”

“僥幸,僥幸!”冷玄假裝迷失心誌,將雲裳引入圈套,雲虛身在局中,竟也未能洞悉其奸。

“可你手下留情,放了小犬一馬,卻又作何解釋?”雲虛看出冷玄這一指未盡全力,若不然,雲裳難逃一死。

“雲島王是信人,恩怨分明,人敬你一尺,你也必然如數報償。”

“人犯我一寸,我也加倍奉還。”

冷玄點了點頭:“陛下油盡燈枯、行將就木,還請雲島王不吝慈悲,使其得以善終。”

雲虛打量冷玄一眼,忽道:“真是朱元璋的忠犬,你冒偌大風險,就是要讓我放過朱元璋?”

“正是!”冷玄歎一口氣,“小人職責所在,隻願善始慎終。”

雲虛想一想,點頭道:“好,我答應你,我不親手殺死朱元璋。”

“爹!”雲裳失聲驚叫,葉靈蘇也微微動容。

“雲島王好氣量。”冷玄微微欠身,“冷某佩服之至,不過……”目光掃向裳、蘇二人。

“放心。”雲虛淡淡說道,“他們也不會動手。”

冷玄鬆一口氣,雲虛瞅了瞅他,露出一絲譏笑。冷玄見他神色,心生疑惑。

雲虛忽然拔出長劍,隨手一擲,劍如電光,嗡地釘在朱允炆身前。冷玄暗暗吃驚,雲虛出手之快,匪夷所思,倘若這一劍擲向朱元璋,冷玄縱然有備,也極難抵擋。

正轉念,忽見朱允炆張開雙目,挺身站起,一手握住劍柄,刷地拔了出來。

“咦!”冷玄望著太孫,直覺不妙,朱允炆癡癡怔怔、睜眼如盲,分明仍然受製於人。

“去吧!”雲虛的聲音恬淡柔和,“殺了你爺爺。”

朱允炆激靈一下,麵露掙紮神氣,不由自主,緩步向前,顫巍巍舉起長劍,對準朱元璋的咽喉。

冷玄一晃身,衝向朱允炆,雲虛身子一動,倏忽擋在前方。兩人身影交錯,撲的一聲悶響,雲虛挫退半步,冷玄一個跟鬥向後翻出,落在地上,胸口劍傷血如泉湧。他單膝跪地,望著雲虛兩眼充血,嘎聲道:“你出爾反爾?”

“哪兒話?”雲虛微微冷笑,“我說了不親手殺他,這個麼?可不算親手!”

“你……”冷玄怒視雲虛,一轉眼,那劍尖距離老皇帝又近了幾分,朱允炆仿佛陷身噩夢,臉上驚悸恐懼,極力想要醒來,握劍之手簌簌發抖,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滑落下來。

雲裳一邊瞧著,甚感快意。葉靈蘇卻大感不忍,說道:“如此有悖人倫,還不如一人一劍,殺完了事。”

雲虛冷冷瞥她一眼,說道:“朱重八的雙手沾滿我東島豪傑的鮮血,一劍殺了,難消我心頭之恨。嘿,讓他死在自己的乖孫子手裏,那才是大大的報應。”

葉靈蘇皺眉不語。冷玄掙紮欲起,可是胸口劇痛,真氣沸騰,雲裳那一劍不止傷了皮肉,劍上內勁更是直透肺腑,冷玄在“樂道大會”上所受內傷尚未痊愈,如此雪上加霜,縱然勉強出手,也難過雲虛一關。他心急則亂,神誌不覺鬆懈,雲虛趁虛而入,目射奇光,冷玄恍然挨了一記悶棍,頭昏腦沉,雙眼迷離起來。

劍尖越來越近,距離咽喉不過數寸,似是覺出危險,朱元璋哆嗦一下,張開雙眼,朦朧看到劍尖和孫子,回光返照,陡然清醒過來,失聲叫道:“允炆,你幹什麼?”

朱允炆應聲一顫,劍尖仍然向前。朱元璋極力想要躲避,身子卻不聽使喚,眼望著劍尖一分一分地逼迫過來。

見他遭此報應,樂之揚又驚又喜,但看朱允炆痛苦掙紮,又覺他無辜可憐,矛盾間,忽聽梁思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下方高手修為之高、耳力之靈,均是天下少有的人物,可是搏殺良久,均是不知梁上有人,聽見歎息,無不震駭。雲虛一抬眼,衝口而出:“誰?”

嗡,朱允炆手中長劍衝天而起,劍尖掠過朱元璋的下頜,畫出一道淺痕,滲出絲絲血跡。

梁思禽拎著樂之揚飄然落下,信手接住長劍,叮的一聲,挑中葉靈蘇刺來的劍尖,少女虎口一麻,長劍脫手。她應變神速,揮掌拍出,不料手心一痛,青螭劍的劍柄忽又送了回來,她下意識接住,掌法節奏一亂,後麵的招式再也使不出來。葉靈蘇有苦自知,晃身後退兩步,立足未穩,忽見梁思禽一揚手,刷,長劍鑽入雲虛的劍鞘,分毫不差,紋絲不動,刹那間,雲虛的麵孔蒼白如紙。

殿中靜了一下,忽聽朱元璋虛弱叫道:“梁思禽……”